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据词前小序知该篇写于“辛丑正月”,辛丑年,即公元1121年(宋徽宗宣和三年),词人当时正六十五岁,也是他生命走到尽头的一年。序中所云:“避贼”的“贼”,系指方腊。据史籍记载,公元1120年(宋徽宗宣和二年)秋,方腊率江、浙一带农民起义,反抗北宋王朝的沉重剥削,义军迅速占领杭州(今浙江)、歙州(在今安徽)等六州五十二县,东南震动。
该词写尽距写词时四十余年前故地的风光景色及当时又重游时的不胜感慨之情。
上片前半写景后半抒情。“稚柳苏晴”三句写春之初至:柳才苏、雨方停,川流悠悠远去,不觉春天已徐徐到来。“故溪”与“稚柳”相对,“歇雨”与“苏晴”相承,对偶工巧。下面“驼褐寒侵”三句,仍继续对初春景象作渲染:稚柳刚披上一层轻柔的绿纱,那老枝上自然还带着雪袭霜欺的痕迹驼褐色,令人爱怜的初春的太阳,刚刚洒放出一些温暖,便被浅浅的树荫拚死遮挡。以上全是景语,但却处处留情,如:“川迥未觉春赊”的“未觉”、“正怜初日”中的“怜”、“轻阴低死须遮”中的“抵死”等词,哪一处不与词人此时的心情紧紧相连?“叹事逐孤鸿尽去”以下直至上阕尾“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诸句,皆为情语,但也未离“孤鸿”、“塘蒲”、“尘沙”等动、静景物。这段感情抒发从一个“叹”字起始,慨叹四十年来经历的人情世事,皆已随秋去春来的孤鸿疾飞而去,自身也与塘中的蒲苇一齐衰老枯黄,怎能知道将要去的地方前途如何,长久地沉思着站立在平坦的沙岸,追忆四十年前还是朱颜乌发的翩翩少年的时候,曾经游过的地方,这次重来令人思绪万千。“故地使人嗟”的“嗟”字恰与“叹事逐孤鸿尽去”的“叹”字一首字一尾字,前后照应,把这大段的感慨囊括其中。极似词作者的精心安排。
下片抒发倦游思家的心情。先交代词人沉吟伫立之处“道连三楚”,“三楚”,指秦汉时将战国时楚地分为东楚、南楚、西楚;又据《三楚新录》载:五代时马殷据长沙,周行逢据武陵,高季兴据江陵事,因三国都在古楚地,故称三楚”,此处“三楚”应泛指今之湘鄂一带;而“道连三楚”与下面“亲驰郑驿”相联,则可知词人些时身在由郑地(今河南)通向湘、鄂的交通要地。
这里“天低四野、乔木依前”,天似穹庐、四野处地天相衔,故言“天低”,高大的乔木依然如四十年前,然而当此时自己举足要踏上前方征途的时候,却是心境很不平静,“临路敧斜”句中“敧”有不齐、不平之义,与“斜”同,在这里似应形容内心的活动。自“重慕想”至后五句便是心境不平静的内容:一种追求和向往又在心底翻腾,羡慕像东陵侯召平与彭泽令陶渊明一样韬影晦迹、鄙视功名归隐林下的生活;以琴、书自娱,闲时依松赏菊,何况自己精力尚沛、两鬓尚无白发。“东陵”一词,指秦东陵侯召平,在秦被灭后,变成平民,种瓜于长安市东,人喜其瓜甜美,因呼之为“东陵瓜”;“彭泽”,指东晋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因看不惯官场中的丑恶与黑暗,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挂冠归田,并作《归去来辞》一篇。中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之名句,也便是该词“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的出处。这里借用故典,抒发出欲归隐林下的心情。“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诸句,则是由衷感谢当年的故交好友,他们亲来词人下榻处,为他接风,邀他宴饮,执壶把盏,热情留他共同度过百花即将吐艳争芳的春天。长调至此,已经将情、景铺叙抒发得须眉尽现、无比细腻,大有难以收缰勒马之势。然而“翻令倦客思家”一句,忽地跳了出来,便产生了裂帛、断流之效,十分精巧;故人的殷勤挽留反而让他这个疲倦无比的游子盼望着返家。“翻”作反解;尽管前面有“何况风流鬓未华”表示身体尚健,但“倦客思家”也流露出内心的疲惫,大有人生走入尽头的味道。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如此看来,该篇长调可说无一处不作情语了,只是它流露的感情比较消极、凄清,入眼的景物也多蒙上浅冷灰淡之色。如“稚柳”、“驼褐”、“塘蒲”、“孤鸿”、“尘沙”、“天低”。留给读者思索的是不知这位宋徽宗驾前以粉饰、歌颂升平著名的供奉文人,在这里流露出的归隐,是出自对官场生活的厌恶,还是真正感到身心交瘁?因为这首词写在他绝命谢世的一年,所以也可以认为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