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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房 · 金圣叹评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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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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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批: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

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又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

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人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急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 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 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磬,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 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书每写宋 一片奸诈后,便紧接李逵一片真诚以激射之,前已处处论之详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于写宋 取爷后,便写李逵取娘也。夫爷与娘,所谓一本之亲者也。譬之天矣,无日不戴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戴之,非有义可尽,亦并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讲,亦并非有情可说也。

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说而已乎?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念我父。”然则尔之念尔父也,殆亦暂矣。我闻诸我先师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准。”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谓之忠;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谓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谓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妻,谓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谓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谓之有道仁人也。推而至于伐一树,杀一兽,不以其顺,谓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顺之德也,万福之原也。

故知孝之为言顺也,顺之为言时也。时春则生,时秋则杀,时喜则笑,时怒则骂,主杀笑骂,皆谓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说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说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极恶之人,多欲自言其孝,于是出其狡狯阴阳之才,先施之于其父其母,而后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驯至殃流天下,祸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复治。呜呼!此口说之孝所以为强盗之孝,而作者特借宋 以活画之。盖言强盗之为强盗,徒以恶心向于他人;若夫口口说孝之人,乃以恶心向其父母,是加于强盗一等者也。我观远行者,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恶人远避。”盖畏强盗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当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远避。”盖为父母者之畏口口说孝之子,真有过于强盗也者。彼说孝之人,闻吾之言,今定不信。迨于他日不免有子,夫然后知曩者其父其母之 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极也。呜呼!作者之传宋 ,其识恶垂戒之心,岂不痛哉!故于篇终紧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亦复不忘源本。然则孝之为德,下及禽虫,无不具足,宋 可以不必屡自矜许。且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实反过于宋 取爷百千万倍。然则孝之为德,谁不说者其内独至。宋 不为人骂死,不为雷震死,亦当自己羞死也矣。

李逵取娘文前,又先借公孙胜取娘作一引者,一是写李逵见人取爷,不便想到娘,直至见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写李逵天真烂漫也。一是为宋 作意取爷,不足以感动李逵,公孙胜偶然看娘,却早已感动李逵,是写宋 权诈无用也。《易。彖辞》曰:“中孚,信及豚鱼。”言豚鱼无知,最为易信。中孚无为,而天下化之。解者乃作豚鱼难信。盖久矣权术之行于天下,而大道之不复讲也。

自家取爷,偏要说死而无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失,便要他再过几时。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观其不恕,知其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论道之乐。】

话说当下宋 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 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 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著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 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迳去取了来。”【夹批: 下文宋 本欲一人自去,却先于晁盖口中作一宽笔,然后转出独自去来,行文何等委婉。O又此处先表过众兄弟不去,便令玄女庙,大树背后,出其不意。所谓欲起后文,先于前文作地矣。】宋 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 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 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半去,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 道:“若为父亲,死而无怨。”【夹批: 看他方得性命,又早说死而无怨,读之失笑。】当日苦留不住。宋 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刀,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 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夹批: 无事即省。】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夹批: 看他归家踪迹写得招摇之甚。】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夹批: 画。】宋 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 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 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 ,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宋 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

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 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夹批:写得妙。】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 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 休走!”宋 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 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个明月,宋 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夹批: 写得妙。O月暗水明,翻入奇境。】原来 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 认得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

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双手只得推开庙门,【夹批: 闲处先留一笔。】乘著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越慌。【夹批: 一进来便入神厨,此小儿捉迷藏耳。先顿一句安不得身,直等赵能到了,方乘急钻入神厨。写一时匆匆情景,可谓活画。】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夹批: 真是急杀。】【眉批:第一段。】宋 听时是赵能声音,【夹批: 赵能声音,前未配 州时识之。】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夹批: 神厨如何躲得过,故必写到赵能到了,急没躲处,然后看到神厨。写慌近中情事,分寸都出。】宋 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夹批: 一。O看他数抖字。】只听得外面拿著火把照将入来。【夹批:急杀。】宋 在神厨里一头抖,【夹批: 二。】一头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夹批: 急杀不可言。】宋 抖道:【夹批:三。】“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则个!......神明庇佑!......神明庇佑!......”【夹批: 活写出情急人口中念诵无伦无次来。】

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著神厨里。【夹批: 如此奇峰,忽然一跌。O看他一路忽然跌起,忽然跌落,凡有数番。】宋 抖定道:【夹批: 四。】“可怜天!”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里一照,【夹批: 方得上句一跌,下句忽然矗起,令人劈面一吓。O赵得一照,陡然接入,令宋 一句话,只说得三个字,真是奇笔。】宋 抖得几乎死去。【夹批: 五。】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捍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夹批: 偏是急杀句,偏要仔细写,妙绝。】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夹批: 忽然又跌落。】对士兵们道:“这不在庙里。——别又无路,走向那里去了?”众士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得去。都头只把住村口,【夹批: 频提把住村口四字,使读者心壮举有两层着急。】他便会插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 、赵得道:“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夹批:趁跌落时,再与着实一跌,奇笔妙笔。】宋 抖定道:【夹批: 六。】“却不是神明庇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塑......”【夹批: 意是再塑金身四字,却不及说完。】只听得有几个士兵在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夹批: 陡然又矗起,奇笔妙笔。】赵能、赵得,和众人又抢入来。宋 簌簌地又把不住抖。【夹批: 七。】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士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夹批: 何等奇妙,真乃天外飞来,却是当面拾得。】一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时。【夹批:急杀。】宋 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夹批: 八。】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夹批:写得好笑。】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夹批: 急杀。O上殿来,下殿去,又上殿来,文笔奇恣,至于如此。】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夹批: 急杀。O前赵得照,乃突然一照,此赵能照,却先说了要照,然后来照,为神厨中人急杀也。】一个士兵拿著火把,赵能便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夹批: 前赵得只是一个人匆匆一看而已,此却五七个人仔细来看,便一发急杀不可当。】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夹批: 故作惊人语。】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夹批: 又跌落。】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夹批: 欲落未落,忽然又起,奇恣至此,真是惊才绝笔。】两个却待向前,只听得殿前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得那殿宇岌岌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入,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夹批: 方跌落。】有几个跌翻了的,也有闪了朒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夹批: 余波奇绝,出于意外。】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士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饶。【夹批: 绝倒。O如此死急事,偏有本事写得一起一落,突兀尽致,临了犹作峰峦拳曲之形,真是才子。】宋 在神厨里听了,又抖又笑。【夹批:九。】赵能把士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士兵【夹批: 在前面的四字,令人绝倒,即暗翻孟子五十步笑百步法。】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夹批: 我说二字绝倒,不知在何处说也。O活写出小人说风凉话来。】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得小鬼发作起来!【夹批: 小鬼发作,奇语。】我们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夹批: 无数奇峰,一齐尽跌。】

只说宋 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够出村口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得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夹批: 上文无数奇峰,一齐尽跌,忽然此处又另转一峰,令人猜测不出。】宋 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迳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 那里敢做声答应。【夹批: 一请。】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 也不敢答应。【夹批:二请。】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夹批: 三请。】宋 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椅底下钻将出来看时,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床 边,宋 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夹批: 分明听得三番相请,却借两个泥神忽作一跌,写鬼神便有鬼神气,真是奇绝之笔。】只听得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夹批: 写得便活是鬼神,闪闪之极。】【眉批: 第二段。上文如怒龙入云,鳞爪忽没忽现,又如怪鬼夺路,形状忽近忽远。一转却别作天清地朗,柳霏花佛之文,令读者惊喜摇惑不定。】宋 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夹批: 有上番闪烁,便令此处亦不敢信其真假。】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 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 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 ,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 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 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 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 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 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夹批: 一路都作疑鬼疑神,似信不信之笔。】宋 行时,觉得香坞两行,夹种著大松树,都是合抱不 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 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到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夹批: 都不实写。】跟著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夹批: 要识梦回时,记取来时路。】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得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 入得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宋 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得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脚。【夹批:都不实写。】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著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

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廉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 到廉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宋星主坐。宋 那里敢抬头。【夹批: 委婉。】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 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 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礼。”宋 恰才敢抬头舒眼,【夹批: 委婉。】看殿上金碧 辉,点著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 上坐著那个娘娘,身穿金缕绛绡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夹批: 常叹神女感甄等赋,笔墨淫秽,殊愧大雅。似此绝妙好辞,令人敬爱 至。O天然句,妙在妙目字。仙容句,妙在正大字。岂惟稗史未有,亦是诸书所无。】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著莲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在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杯递酒,来劝宋 。宋 起身,不敢推辞,接过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 觉得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来劝宋 。宋 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伸著指头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 ,宋 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 ,宋 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 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青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著三卷天书,递与宋 。宋 看时,可长五寸,三寸;不敢开看,再拜只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夹批: 只因此等语,遂为后人续貂之地。殊不知此等,悉是宋 权术,不是一部提纲也。】宋 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夹批: 写宋 用权诈,独不敢瞒吴用,其笔如镜。】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夹批: 从来相传异书,悉以此语为出身之路,思之每欲失笑。】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 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夹批: 依稀记得来时有路,写得妙绝。】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 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 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夹批: 入梦时不说是梦,至出后始说,此法诸书遍用,而不知出于此。】

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夹批:好。】宋 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著天书;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 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夹批: 妙。O前文何等匆遽,此文何等舒缓,疾雷激电之后,偏接一番烟霏云卷之态,极尽笔墨之致。】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夹批: 妙。O两番活是初醒未梧意思。】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 攧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夹批: 又作一顿,笔笔飞舞。】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才一般。【夹批: 妙笔入化,令人不能寻其笔迹。O入梦时,青衣女童是真是假,出梦时,妙面娘娘是假是真。只古庙中三个泥神,分作头尾两波,写得活灵生现,令俗子何处着笔也。】宋 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 分付我的天言,【夹批:天何言哉,况于书也?】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夹批: 借势便出。】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夹批:细。】把衣服拂拭了,【夹批: 细。】一步步走下殿来。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著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夹批: 牌额金字,有来时看者,有去时看者,皆写尽一时情事,不是浪补一笔。】宋 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 够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称谢已毕,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夹批: 又闪一影。O二赵去后,待女一闪,此处又一闪,笔情飘忽至此,读之猜测不出。】【眉批:第三段。】宋 寻思道:“又不济了!”——住了脚。——“且未可出去;【夹批: 上忽自云我却出去,此忽又自云未可出去,笔笔作鬼神恍惚之势。O一句未可出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士兵【夹批: 只见先是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夹批:奇绝之笔。】把刀枪拄著,一步步攧将入来,【夹批: 拄着妙,活画出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夹批: 神圣救命四字,忽然隐括前来两段大文,倒皴反剔之法,于斯极矣。】宋 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又作怪!他们把著村口,【夹批: 紧提此句,真令读者摇颤不定。】等我出来拿我,又怎地抢入来?”

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夹批:只见次是赵能。】口里叫道:“神圣!——神圣救命!”【夹批: 士兵叫神圣救命,赵能又叫神圣救命,令读者疑是玄女显化,定有鬼兵在后也。此皆作者特特为此鬼怪之笔,俗本乃作我们都是死也,一何可笑。】宋 道:“那厮如何恁地慌?”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个大汉,上半截不著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著两把夹钢板斧,【夹批: 奇绝。O此来定不一人,然冲锋陷敌,当先敢死,必是大哥,写得情性俱有。】口里喝道:“舍鸟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夹批: 看他句句作鬼神恍惚之笔。O是泥塑侍女,又是梦中娘娘,又是泥塑娘娘,上文无数鬼神恍惚之事,忽然就黑旋风上,反衬一笔,真乃出神入化之文也。】宋 想道:“莫非是梦里么?”【夹批: 句句与上文摇曳出鬼神恍惚之色来。】不敢走出去。【夹批:又一句不敢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 攧在地下。【夹批: 只松根绊跌,亦复写得前后掩映。】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夹批: 看他写得如连珠炮相似,令人目光摇动。】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宋 兀自不敢便走出来。【夹批: 又一句不敢出来。】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夹批: 写众人来,真写得好,活画出四星五落赶来杀之状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哥,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 方敢挺身出来说道:【夹批: 方写宋 出来,前凡用三跌也。】“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 ,大喜道:“哥哥有了!【夹批: 四字妙,可见意不在杀人,又可见寻了一早辰也。】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夹批: 只四字便隐括处处赶杀,而晁盖等七人、李俊等八人之许多辛苦,赵得之被杀,悉在其中矣。】

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夹批: 此句单写晁盖,不写吴用,须知。】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夹批:补。】晁头领又自已放心不下,【夹批: 写晁盖好。O放心不下四字作两番写来,使人感泣。】再著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夹批:补。】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夹批: 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 、公孙胜、阮家三兄弟、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来此间寻觅哥哥。【夹批:补。】听得人说道:‘赶宋 入还道村口了!’【夹批: 补。】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夹批:补。】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夹批: 淋漓错落之至。】晁盖 、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 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事来。”宋 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 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 、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夹批:省多少笔墨。】宋 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 死亦无怨!”【夹批: 方得性命,又说死亦无怨,将谁欺,欺天乎?】一时,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 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

一行人马迳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同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 急问道:“老父何在?”【夹批: 一片权诈。O孝顺不在口说,孝顺亦不在人前,凡属口说及在人前者,皆强盗,非孝顺也。】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轿,抬著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 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再拜道:“老父惊恐。宋 做了不孝之孝,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兄弟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 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士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夹批: 补。O宛然口吻,遂宛然事情。】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 由我问个缘由,迳来到这里。”【夹批:补。】宋 道:“今日父子 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 圆。当日尽欢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梯已备个筵席,【夹批:写得有情有致。】庆贺宋 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夹批: 写宋 取父一片假后,便欲写李逵取母一片真,以形激之。却恐文情太觉唐突,故又先借公孙胜作一过接,看他下文只用数语略递,便紧入李逵,别构奇观,意可见也。O今日借李逵过接,后日又借作杨林等众人枝节,可谓一用两便矣。】离家日久了,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待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贫道自从跟著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贫道之愿,免致老母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夹批: 如曾说者,妙。】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且待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膊上挂著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久,贫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 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夹批: 全为引出李逵,并非为一清作计,当想其用笔之妙。】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諕,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夹批: 上宋 语本为李逵作引,故一清只如此撇开。O一清之母只爱清幽,一清能养其志。如何公明之父,惟恐其子落草,而终亦至于受尽惊吓也。写宋 许多孝行后,偏写出许多反衬之笔,以深志宋 之恶逆也。】贫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 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 够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山上,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夹批: 奇人奇事奇文,亦是妙人妙事妙文。】宋 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取爷,那个也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夹批: 何等天真烂熳,活写出纯孝之人来。O偏作谐语,便显宋 说忠说孝之假。】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得是;【夹批: 写晁盖以衬出宋 。】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来,也是十分好事。”宋 便道:“使不得!【夹批: 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也。今宋 于己则一日不可更迟,于他人则毅然说使不得,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写得可恨可畏。】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 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恐难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夹批:看他与前自己取爷时更不相同,皆特特写权诈人照顾不及处,以表宋 之假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夹批:确确,忠恕之道,强盗恶乎知之哉!】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肚子!”【夹批:你的爷,我的娘,说得凿凿有理,使宋 无辨。】宋 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宋 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

施为撼地摇天手,出斗爬山跳涧虫。

毕竟宋 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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