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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房 · 红楼梦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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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续貂词笔恨支离”--较晚的题红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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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咏《红楼梦》的诗词,到嘉、道间就逐渐多起来了,但真值得一读的却很少。思想迂腐的,态度不严肃的,文词恶劣的,都不暇去谈它。分人咏事的“绣像图咏”式的如“宝钗扑蝶”“妙玉听琴”之类,更无可多说。今捡稍有意义者评介几家。

潘德舆有《红楼梦题词》十二绝,载《金壶墨》中。德舆字彦辅,一字四农,山人,生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卒同治六年(一八六七)。晚至道光八年(一八二八)才考上了一个举人,其时他已四十四岁,是一个很不得志的沉困之士。后来“大挑”知县,未赴卒。著有诗文集,其《养一斋诗话》,在清代诗之中较为知名。《金壶墨》有嘉庆十六年自序(后有嘉庆二十五年、道光七年两自跋),则题词十二绝句当作于嘉庆初。

第一首云:

朱门回睇不成春,花月楼台总怆神。酒冷灯残拈秃管,可怜金旧时人。

此诗专属小说作者曹雪芹。这可以和潘氏的《读红楼梦题后》中的一段话合看:

或曰:传闻作是书者少华膴,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每晚挑灯作此书,苦无纸,以日历纸背写书,未卒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

他的这段纪载,极有价值,一方面是他自己对待这部小说的态度十分严肃,绝无当时一般文士的那种浮薄的气味,一方面他又提供了关于曹雪芹的异常宝贵的历史资料。

他的“传闻”来自何人?我以为是来自锺昌。锺昌满洲正白旗人,字汝毓,号仰山,嘉庆十四年(己巳,一八〇九)进士,入翰林,后官仓场侍郎、参赞大臣。潘德舆曾馆于锺昌家(当时一班在科场中不能大“发迹”的举、贡下层文士,特別是南士,多居留京师,成为准备应试,或为谋生,相当大的一部分则考为八旗各官学的教,或在八旗满洲世家之中做馆师)。有关曹雪芹的一些传闻,多来自这些南士所接触的满洲“东家”。锺昌又是正白旗人,--例如梁恭辰则是从他的座师玉麟(研农)那里得到关于曹雪芹的一些传闻,玉麟也正是满洲正白旗人。他们和曹雪芹同旗,关系较为切近,因此其上辈亲友,往往传下了若干口碑,这些口碑,现在看来,都可证明为各具有相当的真实可靠。潘德舆所获于锺昌家的这段传闻,真实尤大,值得十分重视研究。“酒冷灯残拈禿管”,可说鉤勒出了曹雪芹在贫困中创作小说的生动情景。

其绝句十二首,内容大略如下:头两首,属作者曹雪芹。次咏宝玉。次黛玉。依次是湘云、紫鹃。再次是咏联吟诗社之事,特赏史湘云之为人与诗才。次咏大观园。次咏尤三姐--是为第九首。

第十首云:

痛哭颦卿绝命时,续貂词笔恨支离!琅琊公子情中死,忍倚兰窗再画眉?

诗末有自注云:“谓续末十数卷者,写怡红娶蘅芜以后事。”

按潘德舆当时并不清楚程、高伪续是从第八十一回开始,还以为是从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之后才是续笔⑴。但是,他所说的虽不确,而在嘉庆初年《红楼梦》刊本行世不久之时,即能肯定此书后尾为伪续,而且看出其文笔的支离,实不能不佩服他的识解,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人。

其末二首云:

万古情痴唤不醒,良宵休唱《牡丹亭》。怜余木石吴儿,也向残编泪雨零。

莫憎儿女十分愚,佛国仙山总幻途。参透情门无一是,情田请细用工夫。

老实说,我对他这种诗格,实在不大能发生很多的喜欣赏之情,不过,弄清了他的意思之后,便觉得还是颇有一谈的必要。他的意思,光看诗不好懂,仍然必须联系《读红楼梦题后》才能明白,值得多引几句:

余始读《红楼梦》而泣,继而疑,终而叹,夫谓《红楼梦》之恃铺写盛衰兴替以感人,并或其诗歌词采者,皆浅者也。吾谓作者是书者,殆实有奇苦极鬱在于文字之外者,而假是书以明之。故吾读其书之所以言情者,必泪涔涔下,而心怦怦三日不定也。抑非独余如是,余闻邱琴沚、郭芋田皆然。琴沚曰:“是书善言情者欤?”余曰:“善。虽然,犹未也。夫吾读是书而吾之哀乐为之动矣,方吾哀之至极,虽泪渍书数寸,而终不能舍书而不读,则其言情何深也!乃返而求其哀乐之故,则亦非吾天激烈之必不可已者,而特宛转屈曲,使吾徒有此哀乐而已耳。实而要之,吾未知其所施何地也,所用何故也,愈往愈深,而使人几流宕而不知所返焉。吾至是不能不疑夫作书者之哀乐殆未免过当而失其正,而以嗜欲之故,汩乱而缭绍之,而后至于此也。以妄起,斯以妄感。作者哀乐之当不当,于读者之哀乐见之矣。然乎?不然乎?”琴沚怃然不能语也。余呼琴沚曰:“使作者之情之非失其当,奈何其终也以仙佛之无情为归乎?彼其人万不能为仙佛者,特奇苦极鬱至于无所聊生,遂幡然羡仙佛之无情为不可及,是其情必非立乎不得已之分而顺其大常者也。呜呼!以极善言情之文,求之于今,殆亦罕矣,止以用情之不能审其当否而过之,于是终不得不以仙佛为大乐,而将持是以救天下人人妄于情者之弊,此仙佛之所以横行于世,而富贵儿女之场皆仙佛之所以收其穷也。”言毕,余与琴沚长叹不能已。余又呼琴沚曰:“作书而善言情,使天下人皆得其情而不过,此其人其徒作《红楼梦》者哉!”因抚几击节,与琴沚歌《关雎》三章而罢。

读了这些话,这才明白他所谓“情田”的“工夫”是什么。潘德舆对待《红楼梦》是极为认真的,他由这部小说而发生了很深的感想。可惜他的头巾气限制了他。他一点也投有能想到这部小说所反映的重大社会问题。却单在“用情”的“正”不“正”上绕了一回大圈子,结论除了归结到孔家诗教“乐而不,哀而不伤”这一套上去,竟然毫无创见,这实在是令人失望之至。不过有一点还是很重要的,即他明白指出,作者是一个有“奇苦极鬱”的人,其创作小说绝不同于消闲解闷,有它的深刻用意,并且指出像这样的一位作家,是万万不能成仙作佛的,其所以羡仙佛,不过是他的奇苦极鬱的曲折反映而已。虽然他把仙佛二教之横行于世的根由诿之于用情之“妄”,虽然只是从儒家的观点来反对仙佛,但在一个嘉庆初年的读者能从上述方面提出一些稍有深度的见解,终是难能可贵。

他对于续书之流颇事批评。今亦引一节来补充他所说的“续貂词笔恨支离”的具体内容:

今之人无不知《红楼梦》者也,其读之者,无一人推论至于此。吾非不知《红楼梦》为小说之卑者也,而为是迂论者,非论此书也,将以论余之情而知其当否焉。抑读其书而不识其受病之所在,即其妙亦不出也。或曰:作是书者有所指斥欤?余曰:否,其人自言情耳。--专意指斥者,其文不能代为叙述而惨怛若此。或曰:传闻作是书者……(即上文所引一段,从略)--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偶抒其哀,故作之不必成。续之者非佳手,富贵俗人耳!--并儿女之情彼并不如其沉且笃者也。

“富贵俗人耳”一句话,把程、高之流真可说是抉出了灵魂,也可说是一箭中的,洞穿七札,既深刻,又痛快!自有《红楼梦》评论以来,具有如此识力,试图从思想意识根本问题上来揭批伪续的,实在是以他的这一诗一文为首屈一指。--接云:

若续之后又有续,且屡续不一,其书吾皆见之,殆至愚极薄之人所为。彼其人读《红楼》无所用其泣,而况能疑且叹乎!如是而续,直不值一大噱!--而况敢取《红楼》者演为传奇,授之梨园乎哉!不为鸡口,而为牛后,此辈接踵于天下久矣。吾每曰:无情者不可妄读书,亦不可妄作书。郭芋田曰:愿日持此语,以告天下之妄读书且妄作书者。

这一段话也很中肯,道尽了那些“续梦”“后梦”“圆梦”之类的丑态。他对这些东西下了“至愚极薄”四字的品目。不过他的思想本身也有局限,以致还不能认识,彼愚彼薄,正复是由程、高的伪续发端,这一点我在评介沈赤然的题红诗时已然说过了。

因介绍潘德舆,连带想起潘庆澜。庆澜为潘锡恩(字芸阁,嘉庆辛未翰林,授编修,官至南河河道总督,治河有政绩,谥文慎)之孙,安徽泾县人,字安涛,生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举人,官刑曹,擢侍御,出守四川顺庆府。著有《宜识字斋诗钞》四卷,有光绪三十四年多罗贝勒毓朗、宣统元年索绰络景星等序。其卷二有《戏题红楼梦传奇》三律,乃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之作。全文如次:

事到回头梦已阑,教人犹向梦中看。强将镂骨铭心语,付作空花过眼观。隔座灯红中酒暖,小窗雨碧助愁寒。此时别有情千缕,恋亦难留断更难。

莫笑伊人一念痴,箇中消息已先窥。情为至相关事,空是无聊已极思。世态本来难逆料,神仙愿未许人为。任他一部《南华》旨,说与痴顽总不知。

漫将梦幻托前因,勘透兴衰梦亦真。令我已如经目睹,知卿原是过来人。荒荒世界尘中影,莽莽莺花队里春。看到酒阑筵席散,醒来依旧可怜身。

题红诗词最多,好的最少,就我所见,成组的律诗不令人肉麻、厌薄,而又有些思想内容的,当以潘庆澜这三篇为首选。他不怎么扭捏作态,平平写去,明白如话。其时他才二十七八岁,涉世不能说很深,但已非复浮薄少年之态,很有些比较深刻的见解,同时他自身也不是“道学”之流⑵,因此这三首七律,虽然标为“戏题”,实在却是严肃之作。

最应当提出的是他强调揭明:《红楼梦》的说空道幻,乃是作者强作空花过眼之观,实其无聊(不可聊赖,无以聊生)已极之思。这一点和潘德舆的看法后先呼应,不谋而合。但他比潘德舆更加强调得多。他大言宣布:“神仙原未许人为”--曹雪芹绝成不了神仙(即潘德舆“彼其人万不能成为仙佛者”同样意思),神仙绝不会再写《红楼梦》。“任他一部南华旨,说与痴顽总不知”!《红楼梦》书中尽管也流露出庄子的虚无思想,但读者是不会相信这个“解脱”之道的。

一个咸、同年代的封建之士,早已如此昌言畅论了这层道理,不料到了七八十年之后,却又有人宣扬说《红楼梦》写的主要是“色空”思想。读一下二潘之论,便令人觉得可异。

“荒荒世界尘中影”,彷佛也看到了小说就是整个社会的一个缩影。

成组的律诗而系“本事题咏”质的则为数很多,俱不足入选。总题《红楼梦》的,可再引邹弢一家。邹弢是晚近的人,又因所著《三借庐笔谈》中颇有涉及《红楼梦》处,常为人征引,所以知道他的较多。弢字翰飞,号瘦鹤、酒丐,潇湘馆侍者,无锡人,生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光绪元年(一八七五)举人,入民国卒,中年至上海为申报编辑。著有《三借庐文賸》、《诗賸》、《词賸》,民国三年刊。据说一生不得志,序者称为“畸士”。《诗賸》卷上收有《读红楼梦率成二律柬王淑娟素媗》:

长恨绵绵总不磨,姻缘木石已蹉跎。玉堂金马繁华梦,衰草枯杨《好了歌》。薄命女儿全福少,痴情姊妹断肠多。思量未必相干我,何事涔涔泪欲波!

已将好梦破情关,细写孤悲见一斑。最易迷人虚幻境,全无著迹大荒山。但求解脱灰能化,拌得辛酸泪要还。读罢知君痴绝处,补天未必石真顽。

诗格苦不甚高,文笔也较浅率,亦无大创见新意可言,然而终属朴实真切,与轻薄庸恶者不同,在题红律诗中虽成婪尾,还是不妨附于篇末,以存一目。其中“玉堂金马繁华梦,衰草枯杨《好了歌》”,“细写孤悲见一斑”,都不失为自拈佳句。

七律诗整工切,不落尘俗,在此题目,诚属难能,实不多觏,一二妇女作家的七律,容另篇叙录。现在介绍一两种其他诗体之作。

间接题咏《红楼梦》的,本不拟枝蔓,今破例举其一隅,或可供反三之助。作《浮生六记》的沈三白(复),是曹雪芹的“晚辈”(沈生年即曹卒年,乾隆癸未。他的《浮生六记》是《红楼梦》影响下的间接产物,变相的仿作)。他是一个很不得意、坎坷潦倒的下层文士,其思想亦有一定程度的与封建社会发生矛盾的一面。平生只有一位“阔”朋友,即状元公石韫玉,却亦与《红楼梦》有些瓜葛。石氏字执如,号琢堂、花韵庵主人,吴县人,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卒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乾隆庚戌状元。著《红楼梦传奇》十出。嘉庆二十四年吴云有序,文云:

《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墅偕陈某(按即指程伟元,南人读“程”、“陈”不能辨,故混)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本事出曹使君家,大抵主于言情,颦卿为主脑,馀皆枝叶耳。花韵庵主人衍为传奇,淘汰哇,雅俗共赏,《幻圆》一出,挽情澜而归诸海,可云顶上圆光,而主人之深于禅理,于斯可见矣。往在京师,谭七子受(按指谭光祜,南丰人,一七七二--一八三一)偶成数曲,弦索登场,经一冬烘先生呵禁而罢。设今日旗亭大会,令唱是本,不知此公逃席去否?附及以资一粲。嘉庆己卯中秋后一日蘋庵退叟题。

吴云也是当时的名流(乾隆癸丑翰林),他的“言情”说是错的,但是叙清了几点:一,把《四库全书》这种“钦定”的高文典册的告成,和《红楼梦》的流布牵合辉映,很有意致(当然,他把“稍稍流布”推到《四库》告成时即乾隆四十七年左右,未免太晚了些);二,指明初皆钞本,不全(即止八十回);三,确言伪续是高、程所为;四,不但如此,还指明伪续者连前八十回也妄加窜改,对此表示不满--他是第一个揭露高、程暗施诡计的批评者;五,他还对冬烘辈(如梁恭辰之流)颇致讥诮。总之,短短的一篇嘉庆年代的文字,给我们留下了有关“红学史”的非常宝贵的史料。--以上与题诗无涉,还是言归正传。

却说石韫堂同乡有李福备者,字子仙,能诗善画,与黄荛圃为儿女亲家,著有《花屿读书堂诗抄》,道光丙午写刻本,其卷八有《读花韵庵主人所谱红楼梦传奇六首》绝句,今录于后:

花间写韵当谈禅,痴女騃牛未了缘。一自红楼传艳曲,不教四梦擅临川。

木石无情凭有情,泪珠错落可怜生。茜纱窗外红鹦鹉,恩怨呢呢语不明。

一缕情丝绕碧栏,葬花人忍看花残。凭伊炼石天能补,离恨天边措手难。

旧谱传钞事太繁,芟除枝叶付梨园。茑萝缔好殊坊本,弦索西厢董解元。

剧耽此帙叹奇书,三百虞初尽不如。待到定场重却顾,玉人何处觅琼琚。

氍毹一曲管弦催,碨礧谁教借酒杯。万事到头都是梦,甄真贾假任人猜。

诗尚不俗恶,但亦无大价值,要借它说明的是,把《红楼梦》和《西厢记》、《临川四梦》联系了起来,虽系题咏剧作的点缀之词,终是反映出这一层文学史上的渊源关系(《红楼梦》本为曲名,亦正从四梦而来的)。这和潘德舆的“良宵休唱《牡丹亭》”之句可以合看。但是,“芟除枝叶”云云,又即吴云所谓“颦卿为主脑,馀皆枝叶耳”这种论调。《红楼梦》之传播,剧本、曲艺虽亦有功,但大都是Yan割、隘化了小说,抱“宝黛情缘”这条“单线”的现象,我于另处已然谈到过,在这个问题上,封建阶级士大夫与资产阶级的文学家所见正不两样,这一点是可发人深长思的。最后,可以指出:一位状元公,当他不太“冬烘”时,居然也要和《红楼梦》打一点道,值得注意。但他在这件事上该死不敢露真名,李福备虽然很有点胆子,把这个题目的六首诗编而入集,却也不敢替状元“漏子”,只好还是止称什么“花韵庵主人”!这些事态,细想都颇有意思,--当时一部分统治阶级的人物,在“偷偷地”欣赏《红楼梦》(尽管所赏只是一小方面);稍一公开,还得与“冬烘”辈作些斗争,重重矛盾,显示出这部伟大小说所给予封建时代各阶层读者的巨大影响,具有一种极“可怕”的冲击力量。

再一家,为朱作霖。作霖字雨苍,号维摩色外身,南汇人。集所作文三十七篇、诗三十七首为《红楼文库》,有咸丰四年(一八五四)自序。据云:“……然而子之为此也,亦由久处穷约,百事无成,又世方多故。违进取意,居平无可娱,惟此词章之学,少好之而不能释,故凡宏篇巨制,时复斐然及念。”中叙曾撰寓言,合于太史公《游侠》、《货殖》二传,但是即令识者,亦“多如郭洗马之顾曲,但言佳而不知所以佳者,至于从旁非笑,横加訾议者,又不知凡几--呜呼!笔墨之贱,既至于此,是亦可以无作矣!”他是在这种感慨之下,“非特境遇不佳,亦痛识者之不易也,计无复之,”这才改途更辙,转到稗官小说,“聊以耗壮心,煞风景”,不料一阅《红楼》,遂又引出诗文不少,竟编为“文库”。其同年周南题诗说:“廊庙山林俱大好,凤楼何似选楼高!看君猛掷生花笔,雪横飞星海涛。”“斯事何从得解人,悼红作记枉劳神;不图斋阁消闲话,能慰千秋曹雪芹。”自注云:“曾听君谈《红楼梦》,殊无一字常语。”观此,亦足见其为人之一斑。今录其《读红楼梦偶书》一首:

花梦久不作,情史时绎之;偶《石头记》,愈读意愈痴。慨怀天地间,要是情维持;河古不废,殆有泪点滋。事即涉儿女,忠孝实所基,情至文愈至,泪枯墨落迟。惟有情泪人,能为绝妙词;痴男一何慕,怨女一何悲!世事深阅历,至理推盛衰;荣枯顷刻间,好把黄粱炊。境即托诸幻,事亦未足疑;其文更幽隽,气静神弥怡。但见花鸟笑,谁知宫羽移;草蛇而灰线,令我费寻思。忆有此书来,八十年于兹;苦无解事人,卓立笔一枝;为渠开生面,颗颗珠探骊。嗟予抱情癖,拟书混沌眉;有志恨未逮,一编聊自私。敢僭萧楼名,空为贤者嗤,--即为贤者嗤,勿示乡里儿!

我觉得,题《红楼梦》的诗,作到这个地步,才不使人厌薄。遍观旧日诸作,像他这样的,还难举出二三足以颉颃之篇。--不待说,“情史”“情维持”“忠孝基”之类的观点,要分析批判,但从后段看,可谓严肃、沉痛,并有其见解的好诗句。特别是“世事深阅历,至理推盛衰”,殊不同于儒家的形而上学的谬见。“但见花鸟笑,谁知宫羽移;草蛇而灰线,令我费寻思”等句,真能道着曹雪芹文心文笔的专擅独绝之处。我看关于这一方面,还未见别家能以如此简炼的字句,作如此警辟的揭示。因以此篇为本文“压卷”,尚不至使人过于失望。

一九六二年三月旧作,重录时小有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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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⑴伪续书起自何回的问题,过去的读者有的较清楚,有的则往往发生错觉。如裕瑞《枣窗闲笔》以为“九十回”后是续书。又如《红楼梦补》犀脊山樵序(约作于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说:“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续成者也。”又如《续阅微草堂笔记》说:“《红楼梦》一书……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仅此三例,即可见读者对原著到底为八十回、为九十回、为九十七回、为百回,并不真清楚,而且时时自相矛盾。再如《越缦堂日记补》所说:“泾县朱兰坡先生藏有《红楼梦》原本,乃以三百金得之都门者,六十回以后与刊本迥异。”“六”十回云云。虽可能系误记,但亦反映了读者对续书究系起自何回并不是真正清楚。就中以原著止于九十七回的错觉尤较普遍,如上引之《红楼梦补》,以及稍后的《红楼幻梦》,皆系接自程本九十七回续起,而非接原书八十回或程本百二十回,即其著例。另如谢鸿申《东池草堂尺牍》答周同甫书云:“张船山诗集载《红楼梦》后二十四回系他手所续。鄙意尽可节去,黛玉归天,宝钗出阁,正文已毕,……敢质之高明。”其实张船山本无“后二十四回”之言,此正谢氏自己的错觉。此一错觉,盖与潘德舆诗句所表示的看法全同。

再后则晚至清末(一九〇四)《小说丛话》中昭琴之言曰:“《红楼梦》后半亦何尝佳?鄙见叙至黛玉焚稿、神瑛洒泪那两回,便可斗然而止。……试想方叙至八十回之事实,是可以止而止者耶?曹雪芹为底秃毫而搁笔?必如九十八回,乃真可以止矣。”又《小说小话》亦云:“《石头记》原书钞行者,终于林黛玉之死,后编因触忌太多,未敢流布。曹雪芹者,织造某之子,本一失学纨袴,从都门购得前编,以重金延文士续成之,即今通行之《石头记》是也。无论书中前后优劣判然,即续成之意恉,亦表显于书中,……”此则除了误将曹雪芹降为续书人以外,其错觉亦皆全同于嘉、道间人。

⑵可看其诗钞卷二《感事》三十六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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