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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房 · 清代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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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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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亲王秉政之始清祖制,亲王皇子等毋得干预政事;与大学士相见行半跪礼,称老先生,如兼师傅者,或称老师,自称或门生或晚生,从未有称大学士之别号,如嗣醇王载沣呼李文忠曰少荃者。当文宗崩,穆宗孩提,天下又不靖,慈安柔顺不敢负重任,慈禧位卑又恐不孚人望,思得一重望之亲贵佐理之,于是廷议推奕为议政王,总理军机大臣。此本为权宜之计,非永远定制也。

奕既议政,本有百官总己之权,于是向之以老先生、老师称大学士者,遂一变而为官称,如称李文忠为李中堂,左文襄为左中堂,犹不敢庞然自大,直呼其别号者,而大学士之对于奕,则自称晚生矣。奕去位,亲贵执政为定例,以迄于亡。

文宗密谕清文宗在热河,临危之际,密授朱谕一纸与慈安后,谓某如恃子为帝,骄纵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及文宗崩,慈安以之示慈禧,殆警之也。而慈禧忄栗忄栗危惧,先意承志,以事慈安,几于无微不至,如是者数年,慈安以为其心无他矣。

日者慈安婴小疾,数日,太医进方不甚效,遂不服药,竟愈。

忽见慈禧左臂缠帛,诧之。慈禧曰:“前日参汁中曾割臂肉一片同煎,聊尽心耳。”慈安大伤感,泣而言曰:“吾不料汝竟如此好人,先皇帝何为尚疑汝哉!”遂取密谕面慈禧焚之。嗣是日渐放肆,语多不逊,事事专权,不与慈安协商。慈安始大悔,然已无及矣。光绪二年春夏间,京师忽传慈禧大病,不数日,闻死者乃慈安,而慈禧愈矣。或曰慈禧命太医院以不对症之药致死之。丧仪甚草草,二十七日后一律除孝,慈禧竟不持服,大臣进御者仍常服。国母之丧如此,诚亘古未有也。予时在京师,主光侍御宅,故知之。

满汉轻重之关系清初定鼎以来,直至咸丰初年,各省督抚满人居十之六七。

自洪、杨倡乱,天下分崩,满督抚殉节者有之,而敢与抗者无有也。会文宗崩,廷议请太后垂帘,恭亲王辅政,乃变计汰满用汉。同治初,仅一官文为湖广总督,官文罢,天下督抚满人绝迹者三年,逮英果敏升安徽巡抚,亦硕果耳。当同治八、九年间,十八省督抚提镇为湘淮军功臣占其大半,是以天下底定,各国相安,成中兴之业者十三年。及恭王去位,瞽瞍秉政,满人之焰复张。光绪二十年后,满督抚又遍天下矣,以迄于宣统三年而亡。恭王可谓识时务之俊杰哉!肃顺重视汉人重汉轻满者,非汉人也,满人也。以肃顺之骄横,而独重汉人文士,搜罗人材汲汲不可终日,亦不可解。其对于满员,直奴隶视之,大呼其名,恶语秽骂无所忌。一见汉吏,立即改容致敬,或称先生,或称某翁、某老爷。其索贿也亦惟满人,若汉员之一丝一粟,不敢受也。岂若后来奕劻、载洵辈无人不收哉。是以人心未去,同治初元,犹有中兴之望也。

文宗批答一咸丰季年,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故文宗以醇酒妇人自戕。其时有雏伶朱莲芬者,貌为诸伶冠,善昆曲,歌喉娇脆无比,且能作小诗,工楷法。文宗嬖之,不时传召。有陆御史者亦狎之,因不得常见,遂直言极谏,引经据典,洋洋数千言。

文宗阅之,大笑曰:“陆都老爷醋矣!”即手批其奏云:“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不加罪也。文宗风流滑稽如此。予丙子在京,合肥龚引孙比部为予言。龚亦狎莲芬者。

文宗批答二相传殉难浙抚王有龄之父,为云南昆明知县。伏法两江总督何桂清之父,即为王之签稿门丁。有谓何实王之血胤,事属暧昧,不敢妄断。惟王有龄幼时读书署中,桂清亦伴读,聪颖异常,十五岁所作举业,老成不能更一字。欲就试而无籍,乃谋之昆明绅士,占籍就试焉。入泮食饩,乡举联捷,成进士,入翰林,年甫十八耳。未几,跻显要,任封疆,亦仅三十余也。

咸丰九年,何为江督,王有龄亦由捐纳盐大使洊升至江苏布政使,皆何力也。当杭城之初陷也,巡抚罗遵殿殉难,廷议难其人,何即洊王可胜任。折初上,文宗朱批连书“王有龄、王有龄、王有龄”九字,不置可否。折再上,批云:“尔但知有王有龄耳。”折三上,言王如负委任,请治臣滥保之罪。于是始简为浙抚。杭城再陷,竟城亡与亡,可谓不负举主。然举主竟不若也。汉阳陶新柏在何幕治折奏事,后尝言之。

词臣骄慢胡林翼为鄂抚也,治军武昌。所部以鲍超一军为最强,超壁城外。学使俞某,浙人而北籍,少年科第也。任满将还京,林翼设筵饯之。以超功高望重,妇孺知名,延作陪客。不意俞蔑视之,终席不与交一言。席散,超怒甚,跨马出城,谓左右曰:“大众散了罢。武官真不值钱,俞学使一七品耳,竟瞧不起我,这班人在朝中,我辈为谁立功者。”正忿忿间,林翼驰马至。林翼于席间情形已了然,故超之出也,林翼亦尾之。至是谓曰:“俞某少不更事,明日我面公训饬之,特设负荆筵,请公明午降临,使愈某陪客,公不可却。”超诺之。明日仍三人,超宾位,俞陪位。林翼用翰林大前辈面目,直言训斥,俞唯唯听受。席终,林翼又曰:“所谓不打不成相识,我三人何妨换帖,结为兄弟。”俞意犹踌躇,林翼怒视之,即命具红柬,各书姓名藉贯三代,而互易焉。胡为长,鲍次之,俞又次之。林翼谓超曰;“如今俞某为我辈小兄弟,即有过可面训,勿相芥蒂也。”超亦唯唯,气遂平,不萌他志矣。俞返京行至涿洲,投井而死,或曰为其母所逼也。

彭玉麟有革命思想安徽克复,彭玉麟权巡抚,遣人迎曾文正东下。舟未抵岸,忽一急足至,众视之,彭之亲信差弁也。登舟,探怀中出彭书,封口严密。文正携至后舱。其时内巡捕官倪人垲侍侧,文正亲信者也。及启函,仅寥寥数字,且无上下称谓,确为彭亲笔,云:“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十二字而已。文正面色立变,急言曰:“不成话,不成话!雪琴恃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撕而团之,纳入口而咽焉。雪琴,彭字也。人垲,字爽轩,皖之望江人,后为江苏直隶州。言于欧阳润生,润生为予言如此。

天诛星使咸丰季年,胡林翼治军武昌,不媚朝贵。有中以蜚语者,上遣钱宝青查办。钱挟大欲而来,以为所参情节甚重,必可满欲。及至鄂,胡照例待之,绝不使人关说。钱探之,胡曰:“就地筹饷,就地练兵,不费国库一文,不调经制一卒,请星使确查可也。”钱大恨,遂怀一网打尽之计。一日者,送供给委员至行辕,见星使员役皆皇皇,问何故,皆曰:“大人昨晚灯下写复奏,至今房门不开,而案上灯光仍闪烁,我辈不敢叩门也。”候至午,仍无动静,乃报胡。胡率司道府县皆至,命叩门不应,三叩仍不应,命斧以入,大骇,则见钱伏案死,一奏折尚未书毕,喷血满纸。亟取出阅之,更大骇,盖直诬胡、鲍等有反意,将割据湘汉而自王也。胡叹曰:“天有眼,天有眼。

”取血折藏于怀。以暴卒闻,上亦不追究也,此事遂罢。设钱章入,纵朝廷不信其言,而胡、鲍等之兵权削矣。胡、鲍一去,大事尚可问哉!其时天心犹佑大清也。此仪征张肇熊为予言。

肇熊父名铮,字铁夫。当胡治军时,随布政理军饷事,故言之甚悉。

满臣之懵懂予戊寅之夏再入都,留应乡试。一日,有一满人同学者邀饮万福居,予后至,见首座为一白须老翁,旁置一珊瑚冠,见予至,咸与为礼。白须者吐属举止皆粗俗,不似大员身份,然甚谦,询知予为南省士子,则更谬为恭敬。少间,突然问予曰:“闻前十余年南方有大乱事,确否?”予遂举粤捻之乱略言之。彼大诧曰:“如此大乱,其后如何平定?”予曰:“剿平之也。”又曰:“闻南方官兵见贼即逃,谁平之耶?”予又举胡、曾、左、李诸人以对,皆不知,但曰:“奇哉!奇哉!此数人果真能打仗者耶?”予思此公并胡、曾、左、李皆不知,岂山林中隐逸,不闻外事者耶?遂亦唯唯否否而罢。客散后,予特询主人,始知此公名阿勒浑,在黑龙江为副都统三十年,今告老还京。不识汉字,无论汉文矣。彼所行公牍除满文外,他皆不阅,故懵懂如此也。其一生长技,惟骑射耳。异哉!然此犹武人之在边者,固不足责。乃有开坊翰林,生长京师,且系世族,又为国史纂修,亦不知咸丰间事。其人名麟趾,当时仅二十余岁。在馆校对史传,阅至罗泽南、刘蓉等列传,拍案大骂曰:“外省保举之滥,一至如此。罗泽南何人也,一教官出身,不三年竟保至实缺道员,记名布政使,死且请谥。刘蓉更岂有此理,一候选知县,遂赏三品衔,署布政使,外省真暗无天日矣。”时同坐者为阳湖惲彦彬,见其愈骂愈烈,万无可忍,遂耳语曰:“慎毋妄言。若辈皆百战功臣,若非湘淮军,我辈今日不知死所矣。”麟曰:“百战何事?天下太平,与谁战者?老前辈所谓湘淮军,何物耳?归谁将军统之耶?”惲笑曰:“即与太平战耳,南方大乱十余年,失去大小五六百城,君不知耶?”麟大诧曰:“奇哉奇哉!何以北方如此安静?所谓与太平战,更难索解。”惲曰:“尔不知洪秀全造反,自称太平天国耶?”麟又曰:“贼之事,我如何能知道?”惲知其不足与言,遂不答而出。出即逢人道之,一时传为笑柄。此闻之张小传方伯者,亦惲告之也。

白云观道士之淫恶京师西便门外有白云观,每年元宵后,开庙十余日,倾城士女皆往游,谓之会神仙,住持道士获赀无数,然犹其小焉者也。其主要在交通宫禁,卖官鬻爵。总管太监与道士高峒元,盟兄弟也。峒元以神仙之术惑慈禧,时入宫数日不出,其观产之富甲天下。慈禧又封峒元为总道教司,与龙虎山正乙真人并行,其实正乙真人远不如其势力也。凡达官贵人妻妾子女有姿色者,皆寄名为义女,得为所幸则大荣耀。有杭州某侍郎妻绝美,亦拜峒元为假父,为言于慈禧,侍郎遂得广东学差,天下学差之最优者也。此不过举其一端耳。举国若狂,毫无顾忌。

观中房闼数十间,衾枕奁具悉精美,皆以备朝贵妻女之来宿庙会神仙者,等闲且不得望见之也。

敬事房太监之职务敬事房太监者,专司皇帝交媾之事者也。帝与后交,敬事房则第记其年月日时于册,以便受孕之证而已。若幸妃之例则不然,每日晚膳时,凡妃子之备幸者皆有一绿头牌,书姓名于牌面,式与京外官引见之牌同。或十余牌,或数十牌,敬事房太监举而置之大银盘中,备晚膳时呈进,亦谓之膳牌。帝食毕,太监举盘跪帝前,若无所幸则曰去;若有属意,则取牌翻转之,以背向上。太监下,则摘取此牌又交一太监,乃专以驼妃子入帝榻者。届时,帝先卧,被不覆脚。驼妇者脱妃上下衣皆净,以大氅裹之,背至帝榻前,去氅,妃子赤身由被脚逆爬而上,与帝交焉。敬事房总管与驼妃之太监皆立候于窗外。如时过久,则总管必高唱曰:“是时候了。”帝不应,则再唱,如是者三。

帝命之入,则妃子从帝脚后拖而出,驼妃者仍以氅裹之,驼而去。去后,总管必跪而请命曰:“留不留?”帝曰不留,则总管至妃子后股穴道微按之,则龙精皆流出矣;曰留,则笔之于册曰:“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幸某妃。”亦所以备受孕之证也。

此宫禁中祖宗之定制也。若住圆明园,则此等仪注皆废,可以随时爱幸如人家然,然膳牌之递仍照旧也。所以帝皆住园时多,必至年终始回宫,一至二月中,又幸园矣。觉罗炳半聋为予言。

炳言此犹沿前明宫之例,世祖因其可制子孙淫逸之行,遂因之。糟蹋回归回疆霍集占之灭,扫穴犁庭,献俘京师,霍集占夫妇皆下刑部狱。帝夙知霍妻绝色。一日夜半,值班提牢、司员将寝矣,忽传内庭有朱谕出,司员亟起视,则内监二人捧 朱谕,命提叛妇某氏。司员大骇曰:“司员位卑,向无直接奉上谕之例,况已夜半,设开封有变,且奈何!谁任其咎者?”内监大肆咆哮。提牢吏曰:“毋已,飞马请满正堂示可耳,但得满正堂一言,公可谢责矣。”乃命吏驰马抵满尚书宅,白其故,尚书立起,命吏随至部,验朱谕无误,遂命开锁,提霍妻出,至署外,盖二监已备车久候矣。次日,召见大臣时,满尚书将有言,帝知其意,即强颜曰:“霍集占累抗王师,致劳我兵力,实属罪大恶极,我已将其妇糟蹋了。”言毕大笑。嗣封为妃,诞皇子数人。妃思乡井,辄郁郁不乐,帝于皇城外建回回营以媚之,周二里,一切居庐风俗服用皆使回人为之,特编二牛录以统其众焉。牛录者,即佐领也。又于皇城海内建宝月楼,为妃子梳妆楼,高矗墙外,俾得望见回回营,以慰其思乡之念。光绪初年,予偕数友游南海,曾一登楼,楼上通连九间,壁上皆贴洋法所绘回疆风景图,极精细。别无陈设,仅一大铜镜高丈余,宽五尺,以紫檀架陈之,如是而已。噫,异哉!帝之纵欲败度,可谓甚矣。设霍妻于侍寝之际,而扼杀帝,将如何,此所谓贪色而忘身也。亦炳半聋为予言。

皇帝扮剧之贤否自古以来,皇帝好俳优者,颇不乏人,如陈后主、后唐庄宗皆是也。惟清帝之演剧,可觇人格之高下焉。当道光时,宣宗之生母尚存,帝于母后生日,则演剧以娱之,然只演“斑衣戏彩”一阕耳。帝挂白须衣斑连衣,手持鼗鼓作孺子戏舞状,面太后而唱,惟不设老莱父母耳。此犹足称大孝孺慕之忱,千载下不能责之。至同治间,穆宗所演则卑劣矣。穆宗好演戏,而又不能合关目,每演必扮戏中无足重要之人。一日演《打灶》,载澂扮小叔,载澂者,恭王奕之长子也。某妃扮李三嫂,而帝则扮灶君,身黑袍,手木板,为李三嫂一詈一击以为乐。

等一演剧也,祖孙之人格相去天渊矣。

词臣导淫穆宗朝,有翰林侍读王庆祺者,顺天人。生长京师,世家子也。美丰仪,工度曲,擅谄媚之术。初直南书房,帝爱之,至以五品官加二品衔,毓庆宫行走,宠冠同侪,无与伦比。日者,有一内监见帝与王狎坐一榻,共低头阅一小册。太监伪为进茶者,逼视之,则秘戏图,即丰润县所售之工细者。两人阅之津津有味,旁有人亦不觉。此内监遂出而言于王之同列,同列羞之,相戒不与王齿。或又曰,帝竟与王同卧起,如汉哀董贤故事,是则未为人见,不能决也。

皇帝患淫创穆宗后,崇绮之女,端庄贞静,美而有德,帝甚爱之,以格于慈禧之威,不能相款洽。慈禧又强其爱所不爱之妃,帝遂于家庭无乐趣矣,乃出而纵淫,又不敢至外城著名之妓寮,恐为臣下所睹,遂专觅内城之私卖淫者取乐焉。从行者亦惟一二小内监而已。人初不知为帝,后亦知之,佯为不知耳。久之毒发,始犹不觉,继而见于面盎于背,传太医院治之。太医院一见大惊,知为淫毒,而不敢言,反请命慈禧是何病症。慈禧传旨曰:“恐天花耳。”遂以治痘药治之,不效。帝躁怒,骂曰:“我非患天花,何得以天花治!”太医奏曰:“太后命也。”

帝乃不言,恨恨而已。将死之前数日,下部溃烂,臭不可闻,至洞见腰贤而死。吁!自古中国帝王以色而夭者不知凡几,然未有死于淫创者。惟法国佛郎西士一世亦患淫创而死,可谓无独有偶矣。

琴工张春圃琉璃厂有琴工张春圃者,其为人戆直而朴野,以弹琴为士大夫所赏。慈禧欲学琴,闻其名,召入宫,授琴焉。据云,授琴之处,似是寝殿,正屋七大间,慈禧坐于极西一间,距西厢房甚近,弹琴处,即在西厢房。张于宣召时即与内监约,不能跪弹,必须坐弹始成声,皆许之,故不使之面慈禧也。设琴七八具,金徽玉轸,极其富丽,张取弹皆不合节,盖饰虽美而材则劣也。旋闻慈禧云:“可将我平日所用者付彼弹之。”内监以授张,一落指,觉声甚清越,连声赞曰:“好琴好琴。”慈禧闻之,即命曰:“既他说好,即叫他弹罢。”于是竭其所长,似闻隐隐有赞美声。阕终,稍憩。忽见有若乳母服饰者数人携一童子来,衣服极华美,约十岁上下,见琴即以指拨其徽,或抽其轸,以为戏。张阻之曰:“此老佛爷之物,动不得。”童瞪目视。旁一妇即责张曰:“你知他是谁,老佛爷事事都依他,你敢拦他,你不打算要脑袋了。”更一妇人以目止之,遂不言。

张是日出宫后,更宣召,则宁死不敢入矣。此春圃亲为人言者。

春圃为人狷介有志节,以贫为厂肆佣,而琴法甚工,用是驰名于公卿间。当慈禧之召也,命内监传语曰:“你好好用心供奉,将来为汝纳一官,在内务府差遣,不患不富贵也。”自见童子后,绝迹不入宫。同辈问之,张曰:“此等龌龊富贵,吾不羡也。”肃王隆勤在日,亦闻其名,召之至邸弹琴,月俸三十金,早来晚归以为常。张觉束缚不自由,亟欲摆脱而无策。

一日暮雨,王曰:“尔勿归肆,即宿府中可也。”张不肯,王留之再,张曰:“肆主不知,将以我为宿娼也。”王大怒,逐之出,从此不复召。张颇欣欣以为得计焉。一子,不能世其业。

有姊寡居,张迎养于家,事之惟谨。姊善儿医,亦工琴。光稷甫侍御女公子曾延之教琴,午后来,一弹即归,并茶饭皆不沾唇也,其狷介如此。张后以贫死。嗟乎!不慕富贵,不趋势利,贤于士大夫远矣。吾故表而出之。

画史缪太太光绪中叶以后,慈禧忽怡情翰墨,学绘花卉,又学作擘窠大字,常书福寿等字以赐嬖幸大臣等。思得一二之代笔妇人,不可得,乃降旨各省督抚觅之。会四川有官眷缪氏者,云南人,夫宦蜀死,子亦孝廉。缪氏工花鸟,能弹琴,小楷亦楚楚,颇合格,乃驿送之京。兹禧召见,面试之,大喜,置诸左右,朝夕不离,并免其跪拜。月俸二百金,又为其子捐内阁中书。缪氏遂为慈禧清客,世所称缪老太太者是也。间亦作应酬笔墨售于厂肆,予曾见之,颇有风韵。自是之后,遍大臣家皆有慈禧所赏花卉扇轴等物,皆缪氏手笔也。会慈禧六旬庆寿,先数日,忽问缪曰:“满洲妇人大妆,尔曾见之矣;我未见尔汉人大妆果何如。”缪对曰:“所谓凤冠霞帔是也。”慈禧曰:“庆祝之日,尔须服此为我陪宾。”缪唯唯,即于是日购冠帔服之。

慈禧大笑不可仰,谓如戏剧中某某也。至寿中,置缪氏于众所瞩目之地,众满妇人入宫叩祝者皆见之,无不大笑失声者。慈禧是日竟大乐,赏赉无算,而缪氏束缚直立竟日,苦不可胜言矣。满人以汉人为玩具如此,然当时朝中命妇闻之,莫不艳羡,以为圣眷优隆,天恩高厚也。缪氏名素筠,母家姓未详。

慈禧之侈纵光绪初,恭王奕当国,事无大小,皆谨守绳尺,无敢僭越。其时三海虽近在宫禁,自庚申后,不免小有残破,亦未尝兴修。每当慈安、慈禧率帝、后等幸海时,恭王必从,慈禧辄以言探之曰:“此处该修了。”恭王正色厉声而言曰:“喳!”

绝无下文,慈禧亦不敢再言。慈安则曰:“空乏无钱,奈何?”

及慈安不得其死,遂内外交相媒孽,逐恭王出军机,以瞽瞍继任。于是迎合慈禧,先修三海,包金鳌玉蝀于海中。时阎敬铭为户部尚书,阎举库中闲款无多寡皆册报。旧例,凡年终户部册报仅各项正款,他如历年查抄之款、罚款、变价之款皆不呈报,一以恐正款有亏,以此弥缝,二堂上及库官亦于此有小沾润。阎掌户部,此等杂款多报出七百余万。慈禧大喜,遂有兴复圆明园之意。又有人奏言,修圆明园须三千余万,不如万寿山地大而风景胜圆明,估计千余万足矣。乃定议修颐和园。设海军衙门,以每年提出之海军经费二百万两为修园费,又开海军报效捐,实银七千两,作为一万,以知县即选,又得数百万,亦归入修园费。不三年,园成,慈禧率帝后宫眷等居之。自移园后,每日园用万二千金也。园中设电灯厂、小铁道、小汽船,每一处皆有总办帮办委员等数十人,满员为多数。甲午之败,李文忠常恨恨曰:“使海军经费按年如数发给,不过十年,北洋海军船炮甲地球矣,何致大败!此次之败,我不任咎也。”

诚然。忆光绪二年,予留京应试时,与友人游三海者二次。三海以南海为最,遍海皆荷花,海中有殿曰瀛台,旁有仪鸾殿。

予初游时,见仪鸾左偏,有人借地燕会,盘辫解衣,高呼拇战,殿门廊下即砌行灶为庖厨。予与诸友见之,不禁大笑。此亦禁地中亘古未见者也。瀛台四围皆水,一九曲板桥通之,壁上帖落皆清初三王真迹,又有成亲王寸楷《赤壁赋》一大幅。房闼曲折数十间,颇精雅,即戊戌变政后幽德宗之处也。

载澂之淫恶恭王奕之子载澂,淫恶不法。载澂病,奕大喜,日望其死,虽延医治药,不过掩人耳目而已。久之病革,左右以告,王曰:“姑念父子一场,往送其终可耳。”及至澂卧室,见澂侧身卧南坑上,气仅属,上下衣皆以黑绉绸为之,而以白丝线遍身绣百蝶。王一见大怒曰:“即此一身匪衣,亦该死久矣。”

不顾而出。澂遂绝。当澂出入宫禁最密时,王深恐变作,会澂有劫妇事,遂囚之宗人府高墙,意在永禁。无何奕妻死,澂请于慈禧,谓当尽人子之礼,奔丧穿孝,乃特旨赦出之。

管劬安之宠幸管劬安者,阳湖人。父营贾业,生计不甚厚。劬安好游荡,淫朋狎友,频年征逐,累耗父赀。顾其人小有才,面目姣好,且善绘事,工小曲,能为靡靡之音。父以其不可教训,逐之。

劬安遂弃父母妻子,只身随同乡入都。会如意馆招考画工,劬安应试,膺首选,遂入馆供奉。内廷太监时至馆索画,独赏劬安。劬安又善逢迎,极意结纳,得内监欢,遂受知于李莲英。

蒙慈禧召见秘殿,而试之画,大称后意,骤升如意馆首领。时入宫禁,且以江南淫靡之曲为慈禧奏之,此则北人为有生以来所未闻也。后大喜过望,赏赉无算,命近侍为之置家室,赏居庐于东华门外。劬安亦誓愿鞠躬尽瘁以报,不南归矣。十余年来,积资数十万,置商业于京师。及老留须,遂不恒入宫。当其盛时,宫中园中随驾往来无虚日,后常以“吾儿”呼之,外人遂讹传为慈禧干儿,其实非也。光绪季年,京师江苏同乡设画会,劬安在会中,无锡吴观岱曾见之。美须髯,疏眉朗目,颇有风致,令人想见张绪当年。

慈禧之滥赏清例,内外臣僚除内廷供奉如上南两书房及内务府外,非官至二品,不得赐福字,非年至五十,不得赐寿字。仪征阮文达归乡后,名其居曰福寿庭,志遭遇之隆也。乃慈禧不然。慈禧好观剧,嫌南苑伶工无歌喉,遍传外班,如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杨小楼先后皆入宫演剧。慈禧晚年最喜观杨剧,每入宫,必携其幼女同往。一日演毕,慈禧特召杨携女入见,指案上所陈猪羊及一切馎饦之属谓之曰:“皆以赐汝。”杨跪地稽颡曰:“奴才不敢领。”问何故,杨曰:“此等物已蒙赏赉不少,家中无处存放,求老佛爷赏几个字罢。”慈禧曰:“尔欲何字,联耶?扇耶?”杨曰:“求赏福寿字数幅,即感恩不尽。

”言罢,复稽颡不已。慈禧颔之,立命以纸墨进,书大福字大寿字数方以赐之,并前所指案上各物亦并赐之,且云:“此赏汝小女孩可也。”杨乃率女谢恩出。呜呼!一优伶耳,得臣僚所不易得之物,复称家中无处存放,意若藐然,使臣下言此,即以大不敬罪之矣。且率小儿女以觐九重,即至亲至近大臣,亦未易遇此。此等异数不施之于朝士大夫,而施之于伶人,宜乎身死而国亦随之矣。

毅皇后之被逼死慈禧好观剧,毅皇后每陪侍,见演淫秽戏剧,则回首面壁不欲观。慈禧累谕之,不从,已恨之,谓有意形己之短。后美而端重,见人不甚有笑容,穆宗亦雅重之,每欲亲近,后见上则微笑以迎,慈禧即加以狐媚惑主之罪。左右有劝后昵慈禧者,否则恐有不利。后曰:“敬则可,昵则不可。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门迎入者,非轻易能动摇也。”有谗者言于慈禧,更切齿痛恨,由是有死之之心矣。然后无失德,事事按礼,知不欲帝近己,则亦远帝,慈禧无隙可乘。会穆宗病,慈禧往视,或见后未侍疾,则大骂妖婢无夫妇情。后曰:“未奉懿旨,不敢擅专。”慈禧语塞,更恨之。及帝弥留之际,后不待召哭而往,问有遗旨否,且手为拭脓血。帝力疾书一纸与之。尚未阅竟,忽慈禧至,见后悲惨,手拭帝秽,大骂曰:“妖婢,此时尔犹狐媚,必欲死尔夫耶!皇帝与尔何物,可与我。”后不敢匿。慈禧阅迄,冷笑曰:“尔竟敢如此大胆!”立焚之。或曰言继续事也。顺手批其颊无数,慈禧手戴金指甲,致后面血痕缕缕。帝为缓颊,慈禧乃斥令退,不使之送终也。须臾帝崩。

故后以片纸请命于父,父批一“死”字,殉节之志遂决。慈禧之残忍淫凶无人理如此。

亲贵诱抢族姑载澂者,宣宗之孙,恭王奕之长子,群呼之为澂贝勒者也。年少纵欲,狂淫无度。一年复间,率其党游十刹海。海故多荷,沿岸皆有茶座,卖莲藉者亦沿岸布地以售。澂见隔座有一妇甚妖治,独座无偶,屡目澂,一若似曾相识而俗语者。澂见之,命其党购莲蓬一束赠之,且谓之曰:“此大爷所赠,欲与尔相会,可乎?”妇曰:“吾家人杂颇不便,请大父择一地可耳。”澂闻大喜,遂约至酒楼密室相会。从此为云为雨,已非一日。妇知为载澂,澂不知妇为谁也。一日澂谓妇曰:“吾两人情好如此,不得常相厮守,奈何?尔能归我否?”妇曰:“家有姑有夫,势必不行,无已,惟有劫我于半途可耳。且大爷劫一妇人,谁敢云尔者。”澂大喜,乃置金屋,备器具,仍约妇于十刹海茶座间,率其党一拥而上劫之去。道路沸扬,以为澂贝勒抢夺良家妇女,不知其有约也。妇家甚贫,翁在日曾为浙江布政使,辛酉杭城再陷,逃至普陀为僧,而以殉难闻,得恤如例。子即妇夫,阘冗不能自立,虽亦京曹官,然终身无希望者也。逮妇被劫,知为载澂所为,益不敢控告,因忿而癫,终日被发袒胸,徜徉于衢路间,口讲指画,述其苦楚而已。有日炳半聋与予行西单牌楼间遇之,指谓予曰:“此即载澂所劫妇之夫也。”妇为宗室女,论支派,当为载澂族姑。奕闻之,囚澂于高墙,即此事也。蔑伦绝理,行同禽兽,皇室固当如是乎!

皇室无骨肉情清祖制,皇子生,无论嫡庶,一堕地,即有保母持之出,付乳媪手。一皇子例须用四十人,保母八,乳母八,此外有所谓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至绝乳后,去乳母,添内监若干人为谙达,所以教之饮食,教之言语,教之行步,教之礼节。至六岁,则备小冠小袍褂小靴,教之随众站班当差,教之上学,即上书房也。黎明即起,亦衣冠从容而入乾清门,杂诸王之列,立御前。所过门限不得跨,则内侍举而置之门内,则又左顾右眄,仪态万方而雅步焉,皆谙达之教育也。自堕地即不与生母相见,每年见面有定时,见亦不能多言,不能如民间可以随时随地相亲近也。至十二岁,又有满文谙达教国语。至十四,则须教之以弓矢骑射。至十六或十八而成婚。

如父皇在位,则群居青宫,即俗呼阿哥所也;如皇崩,即率所生母并妻分府而居焉,母为嫡后则否,盖子已正位,即奉为太后矣。按:自襁褓至成婚,母子相见迨不过百余面耳,又安得有感情哉!皇女得较皇子为尤疏,自堕地至出阁仅数十面。更可诧者,每公主出嫁,即赐以府第,不与舅姑同居,舅姑且以见帝礼谒其媳。驸马居府中外舍,公主不宣召,不满〔?〕共枕席。每宣召一次,公主及驸马必用无数规费,始得相聚,其权皆在保母,则人所谓管家婆也。公主若不贿保母,即有所宣召,保母必多方间阻,甚至责以无耻。女子多柔懦而软,焉有不为其所制者。即入宫见母,亦不敢曲诉,势分相隔,不得进言,即言亦不听。所以有清一代公主无生子者,有亦驸马侧室所出。若公主先驸马死,则逐驸马出府,将府第房屋器用衣饰全数而入于宫中。除屋宇外,其入保母腰缠者,不可考也。大抵清公主十人而九以相思死。清之公主子女众多而又夫妇相得如民间者,二百年来仅宣宗之大公主与其夫符珍耳。大公主之初嫁也,有所召,亦为保母所阻,年余不得见驸马面,怒甚,忍而不言。一日入宫,跪宣宗前请命曰:“父皇究将臣女嫁与何人?”帝曰:“符珍非尔婿耶?”公主曰:“符珍何状?臣女已嫁一年,未之见也。”上曰:“何以不见?”女曰:“保母不使臣女见也。”上曰:“尔夫妇事保母焉得管?尔自主之可也。”公主得命,回府立斥保母,召符珍,伉俪甚笃,生子女八人,可谓有清以来,首屈一指。可见公主夫妇之相隔,帝并不知之。二百年来之公主,皆无此厚颜,故每每容忍,自伤以死。管家婆之虐待公主尤甚于鸨之虐妓。然宫中不授以照应之权,彼亦不能作恶,特因照应二字,推波助澜耳。不亦大可畏哉!不亦大可笑哉!吾甚与大公主为女中豪杰也。或曰此二者亦沿明制。

翁、李之隙李文忠之督畿辅也,凡有造船购械之举,政府必多方阻挠。或再四请,仅十准一二,动辄以帑绌为言。其甚者,或且谓文忠受外人愚,重价购窳败之船械而不之察。故文忠致刘丹庭书有云:“弟之地位似唐之使相,然无使相之权,亦徒唤奈何而已。”按其实,则政府齮龁之者非他人,即翁同龢也。同龢本不慊于文忠,因乃兄同书抚皖时,纵苗沛霖仇杀寿州孙家泰全家,同书督师,近在咫尺,熟视无睹。及为人参劾,上命查办,文忠时为编修,实与有力焉。然亦公事公办,并非私见也。同书由是革职遣戍。同治改元,始遇赦归而卒。然同龢因此恨文忠矣。使非文忠有大功于国,使非恭王知人善任,恐亦将以罪同书者罗织而罪文忠矣。所以光绪初年,北洋治海陆军,皆文忠竭力罗掘而为之。及甲午之败,文忠有所借口,而政府犹不悟也。当时朝士无不右翁而左李,无不以李为浪费,动辄以“可使制挺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为言。顽固乖谬,不达时务,众口一词,亦不可解。至因优伶杨三之死而为联语云:“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昌言无忌,不辨是非如此。所以梁鼎芬以劾文忠革职,同年故旧皆以为荣,演剧开筵,公饯其行,至比之杨忠愍之参严嵩。其无意识之举动,真堪发笑。

可见当时朝士之昧于时局,绝无开通思想也。甲午之役,文忠已许给小村寿太郎银百万,令其退兵。小村已允。及小村入京,文忠不料其觐见时,对上言之,上大怒。翁又怂恿谓文忠卖国。

附翁者又谓日本小国何足畏,翁听门生故旧言,一意主战。台湾之割,二万万兵费之赔,皆翁一人之力也。文忠愤激时对人曰:“小钱不花要花大钱,我亦无法。”呜呼!自古大将尽忠报国,未有不尝为群小所忌者,文忠犹幸不为岳忠武第二也。

李文史致谤之由当光绪初元,予以应试进京,但闻人言李文忠,无不痛詈之者,无论上下社会之人,众口一词,窃以为怪。按:文忠得谤之由,自苏绅起。当苏州克复之日,大兵进城,伪忠王府有牌坊一座,上刊颂语,款列众绅,如翁、潘、彭、汪等名,皆一时朝贵。合肥遣兵数百守之,不使拆。其实与名之人非建坊之人,无赖小绅借大绅之名以媚伪王。合肥不知,以为若辈竟暗通反寇,将穷治之,后察知其实,遂听其拆毁。然而苏人竟因此恨文忠矣。所不恨者,潘文勤耳,文忠口无择言,亦不能为之讳。光绪改元,恩科顺天乡试,适文忠因事入觐,公事毕,已请训辞行矣,因榜期在迩,遂勾留数日以候之。届期,文忠于贤良寺设筵,邀同乡显贵数人,秉烛宵以候报,至天明无一来者。遣人至顺天府阅榜,安徽竟无一人。文忠颇怏怏,即大言曰:“咸丰戊午,北闱不中吾皖一人,闹出柏中堂大案,不要今年又闹笑话罢。”即登舆出城而去。此言传于各主司之耳,岂能不恨乎?穆宗奉安之年,文忠照例办皇差。内廷派出大臣有灵桂者,亦大学士也。而文忠之走卒舆夫等,皆以为中堂仅合肥一人耳,又安知京中尚有无数中堂者。至尖站处,灵桂舆夫将灵桂大轿停堂中,文忠舆夫曰:“此我们中堂停舆地,尔何人敢停此!”灵之人曰:“我家亦中堂,且满中堂,位在尔中堂上。”李之人不服,大骂曰:“非我中堂,尔中堂尚有今日耶!”遂交哄。文忠闻之,命巡捕官传语止斗,且曰:“让让他,让让他,不要惹动癫狗乱咬人,不是顽的。”此言也,非指灵桂,乃暗指诸御史也。然灵桂闻之,岂有不恨之理。夫文忠尚能督畿辅二十年而不遭祸者,一由恭亲王倾心相托,二由慈禧尚有旧勋之念,三由文忠每年应酬宫闱亦属不赀,不然,危矣。予出入京师三十年,逮归自泰西后,始渐闻京师人有信仰文忠者,然亦不过十之二三耳。可笑者,甲午之年,予于冬初到京,但闻京曹官同声喧詈马建忠,竟有专折奏参,谓马遁至东洋,改名某某一郎,为东洋作间谍。盖以马星联之事,而归之马眉叔者。星联,字梅孙,浙江举人。癸未以代考职事革捕,而遁至东洋。建忠,号眉叔,江苏人,候选道,其时为招商局总办。言者竟合梅孙、眉叔为一人,可笑孰甚。予逢人为眉叔表白,人尚未信。予曰:“眉叔现在上海,一电即来,何妨试之。”及言于丁叔衡太史立钧,始遍告其同馆同年诸人。

即黄仲弢太史绍箕亦闻予言,始知眉叔之为人,然犹不深信也。

至谓文忠为大汉奸,眉叔为小汉奸,观御史安维峻劾文忠一疏,无一理由,真同狂吠,此等谏草实足为柏台玷,而当时朝野上下且崇拜之,交誉之。及获罪遣戍,贯市李家骡马店为之备车马,具糇粮,并在张家口为之赁居庐,备日用,皆不费安一文,盖若辈皆以忠义目安也。闭塞之世,是非不明,无怪其然。故有与文忠相善者,不曰汉奸,即曰吃教,反对者则人人竖拇指而赞扬之。若执《孟子》“皆曰可杀”一语,则文忠死久矣。

所以然者,文忠得风气之先,其通达外情,即在同治初元上海督师之日,不意三十年来,仅文忠一人有新知识。而一班科第世家,犹以“尊王室攘夷狄”套语,诩诩自鸣得意,绝不思取人之长,救己之短。而通晓洋务者,又多无赖市井,挟洋人以傲世,愈使士林齿冷,如水火之不相入矣。光绪己卯,总理衙门同文馆忽下招考学生令。光稷甫先生问予曰:“尔赴考否?”

予曰:“未定。”光曰:“尔如赴考,便非我辈,将与尔绝交。”一时风气如此。予之随使泰西也,往辞祁文恪师世长,文恪叹曰:“你好好一世家子,何为亦入洋务,甚不可解。”及随星使出都,沿途州县迎送者曰:“此算甚么钦差,直是一群汉奸耳。”处处如此,人人如此,当时颇为气短也。郭嵩焘之奉使英伦也,求随员十余人,竟无有应者。岂若后来一公使奉命后,荐条多至千余哉!邵友濂随崇厚使俄也,同年公饯于广和居,睢州蒋绶珊户部亦在座,竟向之垂泪,皆以今日此宴,无异易水之送荆轲也,其愚如此。及曾惠敏返国,又遣派十二游历官,遍游泰西,朝士始知有外交之一事,又知外洋并不无故杀人。谁之咎欤!时文害之,科名害之也。因述李文忠致谤之由,遂拉杂书之。

安维峻劾李文忠疏安疏既发抄,予录一通存之。窃怪语多不伦,何以朝野推重如此,诚不可解。观此可以知当时御史之伎俩,亦可知当时京官之锢蔽焉。疏云:奏为强臣跋扈,戏侮朝廷,请明正典刑,以专主权而平众怒,恭折仰祈圣鉴事:窃北洋大臣李鸿章,平日挟外洋以自重,当倭贼犯顺,自恐寄顿倭国之私财付之东流,其不欲战固系隐情。及诏旨严切,一意主战,大拂李鸿章之心,于是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煤米军火,日夜望倭贼之来,以实其言。而于我军前敌粮饷火器故意勒扌肯之,有言战者动遭呵斥,闻败则喜,闻胜则怒。淮军将领望风希旨,未见贼,先退避,偶遇贼,即惊溃。李鸿章之丧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屡言之,臣不复赘陈。惟叶志超、卫汝贵均系革职拿问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为逋逃薮,人言啧啧,恐非无因。而于拿问之丁汝昌,竟敢代为乞恩,并谓美国人有能作雾气者,必须丁汝昌驾驭。此等怪诞不经之说,竟敢陈于君父之前,是以朝廷为儿戏也。而枢臣中竟无人敢为争论著,良由枢臣暮气已深,过劳则神昏,如在云雾之中,雾气之说入而俱化,故不觉其非耳。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未明奉谕旨,在枢臣亦明知和议之举不可对人言,既不能以死生争,复不能以去就争,只得为掩耳盗铃之事,而不知通国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贼与邵友濂有隙,竟敢令索派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为全权大臣,尚复成何国体!李经方为倭贼之婿,以张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适中倭贼之计。倭贼之议和诱我也,我既不能激励将士决计一战,而乃俯首听命于倭贼。然则此举非议和也,直纳款耳,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预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惟是朝廷被李鸿章恫喝,未及详审利害,而枢臣中或系李鸿章私党,甘心左袒;或恐李鸿章反叛,姑事调停。初不知李鸿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实不能反。彼之淮军将领皆贪利小人,无大伎俩,其士卒横被克扣,则皆离心离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鸿章有余,此其不能反之实在情形,若能反则早反耳。

既不能反,而犹事事挟制朝廷,抗违谕旨。彼其心目中,不复知有我皇上,并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雾气之说戏侮之也。

臣实耻之,臣实痛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鸿章跋扈之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将士有不奋兴,倭贼有不破灭,即请斩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监临,臣实不惧,用是披肝胆,冒斧锧,痛哭直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奏上,奉旨革职,发往军台。时恭王再起秉政,适于是日请假,次日知之,斥同辈曰:“此等奏折,入字藏可也,何必理他,诸公欲成安之名耶!”众无言。此足见恭王之有识也。

金梅生之钻营金安清,字梅生,浙之嘉兴人。少游幕于南河,由佐杂起家,洊升至两淮盐运使。工诗古文词,尤长于理财。声色服玩宫室之奉,穷奢极侈。当咸丰季年,江南全省沦陷,仅江北十余州县地,金以运使驻泰州,督办后路粮台,设厘捐以供南北防军,岁有赢余。所用综核之员,其最著者曰杜文澜,曰宗源瀚,曰许道身。当其开办之初,传所派重要各员于内室,询其月需若干金始不绌。或曰多,或曰少,金颔之。次日授檄,则皆如其言而倍之,且谓之曰:“诸君但计日用,未计有意外事,今得此,并意外事亦足办矣。若此外更有一文染指者,军法从事。”众情踊跃。故以一隅之地而供给数万大军,无哗饷之虞,不可谓非人才也。金思大展骥足,包举一切,非入政府不可。

于是辇金入都,首结交劻贝勒。其时劻年甫弱冠,初入政界,为之运动各当道,皆允保荐,内用京卿。军机中惟文祥不受其贿。一日,文宗顾问大臣曰:“金安清究竟可内用否?”诸人皆极力揄扬,文宗未及答,继向文祥曰:“尔以为何如?”祥曰:“小有才具,心术不端。”文宗曰:“心术不端,如何要得。”遂罢。未几,遂有漕督吴棠密参营私舞弊四十余款,奉旨革职查抄,此同治元年春间事。予时年十三,负笈于泰州,借居某宅。居停同寅王姓者,同巷居。忽一日夜半闻叩门声,甫拔关,则见夫役数十人,舁皮箱数十具入,云是金宅奇存者,盖查抄之信至矣,尚未发表耳。王姓者,亦金之爪牙也。如是者不下二十余处。及旨到查抄,空宅而已。其机警如此。旋奉旨革职,永不叙用,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金则一肩行李径往本籍县署投宿,县令大异之。金曰:“我奉旨交尔管束者,若不住署,何得谓严。”令知其无赖,岁致千金始免。

乃游说于湘淮诸大帅,求复用。谒曾文正七次,不得见。人问之,文正曰:“我不敢见也。此人口若悬河,江南财政了如指掌,一见必为所动,不如用其言不用其人为妙。”同治壬申,增淮南票盐八十票,从金说也。曾忠襄抚浙时,金往说之,大为所惑,专折奏保请起用,大受申斥。文正闻之叹曰:“老九几为其所累。”久之郁郁死。金性淫荡,妇女微有姿,无不被污者。凡亲党之寡妇孤女就养于彼者,皆不能全其节。臣门如市,杂宾满堂,河工盐商之恶习,兼而有之。在泰州督饷时,军书旁午,四面楚歌,金之宅无日不歌舞燕会也。同治癸亥,胜保逮问簿录时,有奁具首饰百余事,皆有“平安清吉”四字,或小篆,或八分。譬如镜函,四角包以黄金,则凿此四字以饰之。冯鲁川先生时在胜幕,见之不解。嗣有人谓曰:“此皆金梅生所献,‘安清’,其名也,即所谓欲使贼名常达钧听之意。

”始恍然。其工于媚术如此。然其古文胎息腐迂,诗词则揣摩唐宋,即笔记小说皆卓然成家。惜乎不以文章气节取功名,而以侧媚巧佞博富贵,其心术人品与其文大相径庭,此圣人所以必听其言而观其行欤!杜、宗、许三人者,惟宗能俭约,不尚声色。杜与许亦竟为姬妾狗马之奉者。及曾文正东下,制羊裘灰布袍,以为见文正之用。许尝谓人曰:“吾脱羊皮胎已二十年,不图今日复用之。”盖文正东征以来,力戒华侈,减衣缩食,以裕军饷。故曾军中无服绸缎者。迨金陵攻克后,始睹黼黻文章之盛。金之著述甚多,凡署名“金坡废吏”者,皆其手笔。拟之古人,迨魏收、范蔚宗之流亚欤!强臣擅杀洋人岑襄勤总督云南时,以英人马嘉里游历内地不受约束,遣人杀之,遂开公使出洋之例,此彰彰在人耳目者也。不知英果敏抚皖时,亦杀传教士二人,至今人不知之,但讶教士失踪而已。此事在同治丙寅秋,英初升皖抚,督师驻颍州。忽有英教士二人乘淮河船二艘,率通事侍者十余人至,自言为上海徐家汇总教士所派,来此传教者,进谒巡抚取进止。果敏立即延见,词意殷勤,并云购地造屋一切,如百姓有阻挠者,我为尔重惩之。两教士欣慰无已,口颂贤中丞不置。及送客出,即传沿河二营营官至,谓之曰:“今有洋教士二人来,汝知之乎?”对曰:“知之,彼二舟即泊营门外。”果敏曰:“甚善。今夜三更,俟两船人皆熟寝,尔率兵衔枚入,骈斩之,并舟子妇孺皆不留,杀其人,火其舟,埋其尸,天明时须一律毕事,如逃出一人,尔罪死。”两营官唯唯。是夜即如法炮制,二舟男妇大小四十余人尽矣。事后,上海教会行查二人踪迹至皖,皖吏以未见复之。未几云南事发,果敏谓人曰:“使我办得不干净,亦如云南,国家又不知赔却若干矣。”尝以此自鸣得意。或曰,裕庚之谋略也。两教士固冤矣,两船之合家大小不更冤哉!乱世人命如草芥,信然,然亦不达外情所致也。

场前中进士咸丰十年庚申科会试,各省士子到京者不及往年之半,皆以遭乱流离,无力成行也。边省竟有全无一人者。惟云南有一人曰倪恩龄,字覃园,乃早年留京者。既入场,不能不中,故场前亲友皆向之称贺云。此亦仅见之事,故记之。倪得馆选,改编修,后简授知府以终。光景卿户部云。

万历妈妈清祖制,每日子正三刻,东华门启扉。首先入门者,布围骡车一乘,不燃车灯,载活猪二口,车辕坐一老妪,直入内东华门,循墙而行,不知何往。次则奏事处官员,有圆纱灯一提,随其后者则各部院衙门递奏官以及各省折弁,再其后则趋朝各官,盖皆借奏事处灯光以行。定制,入朝者惟奏事处有灯,讲官有灯,南书房有灯。陛见、引见各官员,皆静候于东华门外,见有一灯来,则蜂拥随之。予尝询炳君半聋,紫禁城内何得行车,何物老妪敢如此。半聋曰:“宫中祭万历太后也,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猪两口,使一老巫主其事。紫禁城东北隅有小屋三椽,供万历太后神牌焉,俗呼为万历妈妈。”其掌故则当明万历间,清太祖攻抚宁,为明兵所擒,囚于狱,清廷贿内监言于太后而释之,故以此为报。馂余则大门侍卫享之,二百余年老汁白肉也。不设匕箸,各用解手刀片之。不准用盐酱之属,侍卫等以淡食无味,用厚高丽纸切成方块,以好酱油煮透而晒干之,藏衣囊中,至食时,以一片置碗中,舀肉汁半盂浸之,以肉片蘸而食之,云其味之佳,较外间所卖逾百倍。半聋有侄在大门上行走,每逢值班即得食,闻之皆垂涎也。满人吃肉大典凡满州贵家有大祭祀或喜庆,则设食肉之会,无论识与不识,若明其礼节者即可往,初不发简延请也。至期,院中建芦席栅,高过于屋,如人家喜棚然。遍地铺席,席上又铺红毡,毡上又设坐垫无数。客至,席地盘膝坐,垫上或十人一围,或八九人一围。坐定,庖人则以肉一方约十斤置二尺径铜盘中献之。更一大铜碗满盛肉汁,碗中一大铜勺。每人座前又人各一小铜盘,径八九寸者,亦无醯酱之属。酒则高梁,倾于大瓷碗中,各人捧碗呷之,以次轮饮。客亦备酱煮高丽纸解手刀等,自片自食,食愈多则主人愈乐。若连声高呼添肉,则主人必再三致敬,称谢不已;若并一盘不能竟,则主人不顾也。予于光绪二年冬,在英果敏公宅一与此会。予同坐皆汉人,一方肉竟不能毕。观隔坐满人则狼吞虎咽,有连食三四盘五六盘者,见予等皆窃笑之也。肉皆白煮,例不准加盐酱,甚嫩美。善片者能以小刀割如掌如纸之大片,兼肥瘦而有之。满人之量大者,人能至十斤也。是日主人初备猪十口不足,又于沙锅居取益之,大约又有十口。盖食者有百五六十人,除三之一无量者,其余皆老饕也。主人并不陪食,但巡视各座所食之多寡而已。其仪注则主客皆须有冠,客入门,则向主人半跪道喜毕,即转身随意入座,主人不安座也。食毕即行,不准谢,不准拭口,谓此乃享神馂余,不谢也,拭口则不敬神矣。予肉量不佳,嗣是再有他会不敢赴矣。炳半聋迁居龙树院时,亦曾一为之。炳之会惨矣,盖其家旧有食肉铜器全副,因贫已售于人,收其定银矣,约期取物。半聋于未届期之前,设一食肉会,以为最后之举。

是日到者亦五六十人,食肉百余斤,他用称是,而售器之资馨矣。为贫而售器,器售仍无补于贫,其旷达玩世如此。此事在予到京之前一年,光稷甫侍御为予言之,笑其不知生计也,因并志之。

费恭人全节寿州巨绅孙家泰为苗沛霖所害,全家皆死,独一妾居别墅幸免。妾姓费,河南人,美而有才,擅武勇。其父拳师也。当同治元年春,钦差大臣胜保率大军解颍州之围,气张甚。闻费氏之美,遣人往劫之。费闻,枕戈以待。胜使至,谓之曰:“大帅左右岂少姬侍,而必辱及未亡人,何也?如不利免,我将挟刃以往,俾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其无悔。”使者股栗归报,胜乃罢。费得守节以终,抚一子为后,膺四品封,故称之曰费恭人云。

太和门六库太和门之左有明库六,每年钦派满大臣二员率司属人等盘查一次。每查一次,即盗一次。觉罗炳半聋曾随其堂上官往。

有一库皆帘幕衣履之属,一珍珠帐幔宽长可八尺,皆用珍珠穿就,四围则以红绿宝石间之。小者如绿豆,大者竟如龙眼核也。

穿线有朽败处,一抖晾,则珠纷纷落,必一一拾而裹之,记于簿,加印花焉。然所裹皆赝鼎,盖已为匠役等易之矣。更有宫人绣履七八箱,嵌珠如椒,皆万历间物也。更有皮张库,则皆郭矣。又有药库,内藏毒药甚夥,有不知名者,相戒不敢动。

更有金库银库,则历年报空者。此亦前清具文之一端也。库兵肛门纳银予初至京师,闻光景卿户部言户部银库库兵事,不禁狂噱,窃以景卿之言为太甚,及目睹始知之。户部各差以银库郎中为最优,三年一任,任满,贪者可余二十万,至廉者亦能余十万。

其下司库书役人等,无不肥美。皆满缺,无一汉人也。其中尤以库兵一项为诸役冠,亦三年更替,亦皆满人,虽有汉人亦必冒满名,役满人可余三四万金不等。每届点派时,行贿于满尚书及尚书左右,一兵须费六七千金。贿托既定,然后满尚书坐大堂,如演戏然,唱名派充,派毕,众兵稽颡谢。一兵出,必有拳师数人围护之,恐人劫也。盖无力行贿之兵以及地榻等麇集数十人于大堂阶下,见兵出,即乘其不备劫之去,囚于家,并不加害,或三日,或五七日,必使误卯期而后释。盖一误卯,即须另点矣。被劫者,必多方关说,赠以数千金始己。景濂为户尚时,正点派间,忽一兵为人劫去,景熟视若无睹,不敢发一言也。即退堂传谕明日重点,盖为被劫者转圜地也。每三年一次,仅四十人。既上卯,则逢开库日即入库服搬运之役矣。

每月开库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多少不等,计月总有十四五次,或收或放,出入累千万。每一兵月不过轮班三四期,每期出入库内外者,多则七八次,少亦三四次,每次夹带即以五十两计,若四次亦二百矣。月轮三期,亦六百矣,而况决不止此也。库兵入库,无论寒暑皆裸体,由堂官公案前鱼贯入,入库后,内有官制之衣裤取而著之。搬运力乏,可出而稍憩,出则仍赤身至公案前,两臂平张,露两胁,胯亦微蹭,更张口作声如鹅鸣然,然后至彼等休憩室焉。所盗之银则藏肛门中而出。闻之此中高手,每次能夹江西圆锭十枚,则百金矣。予转饷入户部时,见库门前一矢地有小屋一间,裱糊工整,门户严密,距窗二尺皆以木栅围之。初以为必堂司官休息地,而敦知不然,乃库兵脱衣卸赃之地,故四围以木栅护之,防人近窗窥伺也。

为数既多,其运出之法更巧。盖京师甚嚣尘上,每逢库期,必备清水洒尘,库兵乃置夹底水桶,藏银于中,俟堂官散后,从容挑桶而出。祁文恪世长署户尚时,忽见一桶底脱而银出,不能不问,随即锁拿库兵数人,将于次日奏参严讯。人谓之曰:“尔将兴大狱乎?尔不顾身家性命乎?无论大狱不可兴,即若辈皆亡命徒,拚出一人认死罪,而半夜刺公,公何处呼冤者!”

文恪乃含糊了事。噫,异哉!相传库兵之业,各世其家。年少时,须觅嫪毐之具而淫之,继则用鸡卵裹麻油探讨之,以次易鸭易鹅,久之门户加大矣,更用铁丸塞之,能塞十两重之铁丸十枚,则百金不难矣。十枚者甚鲜,六七枚者则普通之塞也。

故凡库兵所盗,皆江西锭为多,江西锭光滑无棱,俗所谓粉泼锭是也。其肛之嫩者,则用猪脬浸湿,裹银而塞之。故库兵至老年,无不患脱肛痔漏症,以其纳银太多也。予曾见库兵赤身对堂官时,阴茎随身而摇动,不禁大噱。窃以为国家事事讲体统,此则成何体统!无怪外人闻之,图于新闻以为笑柄也。前清财政之紊乱,即户部银库可见,库款出入但有大数而已,无一定确数也。若询以今日放出若干,应存若干,则张口结舌不能对也。外省京饷至部验收之日,有专司劈鞘之役。其人世役也,无论坚极之鞘,三斧即开,劈至尾鞘,则手法显矣。第三斧下,则银四散如喷。盖尾鞘之银,所以备补平补色之用,或正项之零数,皆碎块也。既四散喷出,则其手下人伪为拣拾之状,悉举而纳之囊中。时予一家丁在侧,适一块飞至足边,亦俯拾而纳之靴中,出而权之得八两。堂上亦如未见,盖各省解饷皆有部费,多寡不等,费既纳,即小有过失,无人挑剔矣。

若领饷之费更甚于解饷,予曾代北洋绥巩军领饷一次,计十一万有奇,纳费千六百金,库书允发山西宝银五万,俗谓之凹山西。盖西银为天下冠,每一宝中有黄金钱许。若不与此千六百金,则潮色低银尽以付尔矣。库书之权如此。吾故曰,清之亡,亡于内政之不修,不亡于新政之不善也。

内监直言被诛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杀奏事处太监寇连才于菜市。

太监有兄在琉璃厂松竹斋纸店为伙。予询其故,寇曰:“余弟违例上奏,条陈十事:请止演戏;请废颐和园;请还宫办事;请罢修铁路;请革李鸿章职;请续修战备与日本战。”不伦不类者十条。奏上,慈禧疑有指使,嗣见其文理不通,且多别体字,乃信之。即亲讯之曰:“尔不知祖制,内监不准言政事乎?”曰:“知之,然事有缓急,不敢拘成例也。”慈禧曰:“尔知此为死罪乎?”曰:“知之,拚死而上也。”慈禧太息曰:“既如此,不怪我太忍心矣。”即命交刑部照例办理。至菜市,脱一碧玉搬指赠刽子云:“费心从速。”又以玉佩一、金表一赠同事内监之来送者,从容就死,神色不变,年甫十八也。

慈禧本甚爱此人,所以亲讯者,冀其乞哀而生之也,而孰知其至死不变。强哉矫,此真所谓北方之强欤?至其所为,亦不免受小说及腐儒之激刺。其言或中肯或背谬,皆无足责,君子嘉其忠直焉而已。八岁女生儿清宣统二年,予在京师,有友人携一照片示予,乃山西大同府乡民子九岁、童养媳八岁,野合生子哺乳之象。云是知府事翁斌孙采访所得,图其形以上大府,谓是祥瑞也。予以为是乃人妖,非瑞也。次年遂有革命之事。

优伶侠义咸丰季年,京伶胖巧玲者,江苏泰州人,年十七八,姓梅。

面如银盆,肌肤细白为若辈冠,不甚妩媚,而落落大方。喜结交文人,好谈史事,《纲鉴会纂》及《易知录》等书不去手。

桐城方朝觐,字子观,己未会试入京,一见器之。自是无日不见,非巧玲则食不甘卧不安也。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会试,同住前门内西城根试棺。方则风雨无阻,日必往巧玲处,虽无大糜费,然条子酒饭之费亦不免。寒士所携无多,试资尽赋梅花矣,不足,则以长生库为后盾。始巧玲以为贵公子,继乃知为寒畯,不知其衣服皆罄,遂力阻其游,不听,然思有以报之。

会试入场后,巧玲驱车至试馆觅方,方仆大骂曰:“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与兔子了,尔来何为?”巧玲曰:“尔无秽言詈我,我来为尔主计,闻尔主衣服皆入质库,然否?”仆悻悻曰:“尚何言,都为你。”巧玲曰:“质券何在?”仆曰:“尔贪心不足,尚思攫其当票耶!”巧玲曰:“非也,趁尔主此时入场,尔将当票检齐,携空箱随我往可也。”于是以四百余金全赎之,送其仆返试馆而别。次日方出闱,仆告之,感激至于涕零。及启笥,则更大骇,除衣服外,更一函盛零星银券二百两,媵以一书云:“留为旅费,如报捷后,一切费用当再为设法。场事毕,务须用心写殿试策。俟馆选后再相见,此时若来,当以闭门羹相待,勿怪也。”方阅竟,涕不可抑。同试者皆咄咄称怪事,即其仆亦眙 咢不知所云,第云:“真耶,真耶,真的此好兔子耶!”方大怒曰:“如此仗义,虽朋友犹难尔,尚呼为兔子耶!”场事毕,方造访,果不见。无如何,遂闭户定课程,日作楷书数百字而已。榜发中试,日未暮,巧玲盛服至,跪拜称驾。复致二百金,谓方曰:“明日谒座师房师及一切赏号,已代为预备矣。”方不肯受。巧玲曰:“尔不受,是侮我也,侮我当绝交。”乃受之。方仆一见巧玲,大叩其头,口称:“梅老爷,小的该死,小的以先把尔当个坏兔子,那晓得你比老爷们还大方。”巧玲闻之,笑与怒莫知所可也。及馆选,巧玲又以二百金为贺。方曰:“今真不能再领矣,且既入词林,吾乡有公费可用,不必再费尔资。”始罢。孰知馆选后未匝月即病故。巧玲闻之,白衣冠来吊,抚棺痛哭失声,复致二百金为赙,且为之持服二十七日。人问之曰:“尔之客亦多矣,何独于方加厚?”巧玲曰:“我之客皆以优伶待我,虽与我厚,狎侮不免。惟方谓我不似优伶,且谓我如能读书应试,当不在人下。相交半年,未尝出一狎语。我平生第一知己也,不此之报,而谁报哉!”从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师,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谈为幸。遂积资数十万,设商业无数,温饱以终。子乳名大锁者,京师胡琴第一也。谭鑫培登台,非大锁胡琴不能唱,月俸至三百金,亦奇矣哉。方之仆名方小,族人之为农者,乡愚也,故出言无状如是。

优伶罄赀助赈同治乙丑,庶吉士怀宁郝同篪字仲赓,散馆改吏部主事。

工骈体诗词,书法亦秀劲,一时有才子之目。不知其大父乃优伶也,名郝金官。道光间名噪京师,晚年厌倦风尘,举历年所积五万金捆载还乡,雇镖师数人护送之。行至山东,直大饥,人相食,官吏劝赈颇惶急。郝慨然以所有所大府,愿赈活饥民。

大府义之,将奏奖以官。郝固辞曰:“我优人也,即得官亦不齿于同列,若蒙破例,准子孙与齐民一体应试足矣,他无所望也。”大府允之。郝遂返京师终焉。至同治改元,孙同篪捷顺天乡举,至乙丑遂成进士,入翰林矣。人为赈荒之报也。

蠢仆食黄瓜方朝觐之会试也,往往年内即至京。一年丑月间,偶往前门买用物,携仆行。日已晡,觉腹馁,遂人一小肆购食,并命仆亦另坐食之。且诫之曰:“尔勿乱要菜,京师物价昂,不似家乡也。”仆曰知之。乃食毕,给直,肆伙曰:“内外共五十吊零。”方大诧曰:“尔欺我耶?”伙曰:“不敢欺,爷所食不足十吊,余皆贵价食也。”方大怒,呼仆至责之。仆曰:“可怜可怜,我怕老爷多花钱,连荤腥都不敢吃,只吃了四小盘黄瓜而已。”方曰:“尔知京师正月黄瓜何价?”仆曰:“至多不过三文一条可矣。”伙曰:“此夏日之价也,若正月间则一碟须京钱十吊,合外省制钱一千也。”仆张口伸舌不敢言,呵呵从主人而出。

夏徵舒是先祖清同治初,曾望颜为陕西巡抚。首县为唐李杜,字诗甫,四川进士,善滑稽者也。有山西贾夏姓者,营业于陕西省城,颇殷裕,忽动官兴,入赀为县令,分发陕西。人谓之曰:“尔初入仕途,一切未谙,宜聘一富有经验之通人而朝夕请益焉,庶不为人所笑。”夏然之。到省之日,例须随众衙参。至抚署官厅,甫入门,众见其举止矫揉造作,已匿笑矣。忽首县唐问曰:“贵姓?”曰:“夏。”唐乃上其手而作庄容曰:“从前有位夏徵舒,是府上何人?”夏见郑重而言,以为必显贵者,遂卒然对曰:“是先祖。”唐一笑颔之。须臾衙参毕,归寓,所延之友问曰:“今日作何事?作何语?”夏曰:“中丞未见,明日须再往,他无所语。惟在官厅有首县问我夏什么舒是府上何人?”言时作冥想状。友曰:“夏徵舒也。”夏曰:”然。”

友人曰:“尔何答?”夏曰:“我见其高举两手,郑重而出,即对曰是先祖。”友曰:“坏了坏了。那夏徵舒是一个龟子子,尔如何说是先祖?”夏大怒骂,即欲赴首县理论。友曰:“明日仍须上院,必仍见之,何必急急。”次日一见唐,即扑唐身,揪其领而骂曰:“你为何骂我龟子子?”唐曰:“诸公皆在此,我何尝开口,而彼谓我骂其为龟子子,诸公闻之乎?”夏愈怒,欲揪之见中丞,众劝不听。揪至二堂口,文巡官遂以状白中丞,命传二人入。曾问唐,唐曰:“请大人问夏令可也。”曾遂问夏,夏曰:“唐令骂卑职龟子子。”曾曰:“愿闻其详。”夏遂以昨所问答陈之,夏徵舒之徵字,终不能记忆也。曾笑曰:“是尔自认,非彼骂也。”命巡官导之出。随即悬一牌示,大致谓夏某咆哮官厅尚可恕,胸无墨法,何以临民,著回藉读书云云。夏见之,气结不得伸,郁郁而已。人笑之曰:“一声龟子子,断送一县令。”此张悟荃茂才云。

冒认丈夫光绪初年,吏部有两雷姓司员,一浙江人,一陕西人,一进士,一拔贡也,同姓同官又同司。浙雷住南横街,陕雷住魏染胡同,则一妾也。门榜皆书“吏部雷寓”。一日者,浙雷仆私语其僚曰:“我主人置一妾矣,住魏染胡同也。”为妻所闻,穷诘之。仆言:“实见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访之仅一妾,未知是主人外室否,不敢断也。”妻闻大怒,立命驱车往,至则命仆妇大声呼太太至。陕雷妾以为有女客来也,出迎。妻一见大骂曰:“淫婢无耻,尔竟敢私居于外,不来见我耶!”陕妾始茫然,继始悟此必夫之妻也。正支吾间,陕雷归,妾哭诉曰:“尔初不言有大妇在京也。”陕雷大惊,及熟视曰:“非我妻也。”妾大骂曰:“何来泼妇,冒认我夫。”陕雷忽悟曰:“夫人是浙江雷某妻耶?”妻点首,惭沮无人状矣。陕雷曰:“是乃误会,可请归,无介怀也。”妾不允,曰:“既认为夫,则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妻乃大窘。陕雷再三劝其妾,始释之去,归即逐其仆云。此事予其时在京亲闻之,一时喧传。以非佳话,姑讳其名。

要钱弗要命北方风气刚劲,好勇斗狠,意有不惜伤残支体以博金钱者。

光绪初,余在京目睹二事,记之以征其俗焉。一年端午节前数日,余往琉璃厂,甫入厂西门,见一饼店前人如堵墙,异之,亦往观,则见一少年裸上体卧地,一少年举杆面大杖用力向两■杖之,卧地者绝不声。杖至五六十,卧地者突起,向饼店人曰:“这遭吃定了。”店人曰:“好小子,吃罢。”余大惑不解,询之人,始知卧地者欠饼债甚巨,既不偿而复强赊如故,故店主以大杖要之,谓如能受杖不呼痛,不但不索前欠,且从此不索直,是以卧地者任其痛击而不声也。又一年秋,信步至五道庙三岔路口,遇见一群人皆黑绸夹衫,快靴从北而来,中有一人自袒服至外衣皆敞襟,而面上血淋淋由袒衣直流至足,随行随滴,及行近,见之,一目剜去矣。大骇。予适立于羊肉店外,遂问之。店人曰:“此吃宝局者。”盖开场聚赌为犯法之事,而地痞土棍日索规费为之保护,然非强有力者不能得也。

惟能舍得伤残支体者奉为上客,日有例规。而伤残支体,又分上中下三等,为得费之高下。此剜目者,则可享最上等之规例也。噫,异矣。

野蛮时代之专利特许自来京师,各种货物行店皆不止一家,惟红果行(即山楂红也),只天桥一家,别无分行,他人亦不能开设,盖呈部立案也。相传百余年前,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当时有两行,皆山东人。争售贬价,各不相下,终无了局。忽一日有人调停,谓两家徒争无益,我今设饼撑于此(即烙饼之大铁煎盘也,大者如圆桌面),以火炙热,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即归其独开,不得争论。议定,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盘膝坐其上,火炙股肉支支有声,须臾起立,两股焦烂矣。未至家即倒地死,而此行遂为此家独设,呈部立案,无得异议焉,故至今只此一家也。

又无锡冶锅坊系王姓世其业,其锅发售遍江南北,盖亦特许专利者也。相传当清初时,王与某姓争冶业,相约煎油满锅至沸度,沈称锤于锅中,孰引手取出,即世其业。时王姓店役某,年老矣,思效忠于主人,因即代表王姓入手于沸油攫锤出,投锤于地,臂亦同脱,即时殒命。遂呈部立案,王姓得世其业。

今王氏子姓分房殆数十家,各仰给于冶坊,岁时各祀此店役,为报本之祭。此与红果行事同一例。野蛮时代,往往有之,若律以人道主义,则以性命为尝试,在所必禁,复何有专利特许之报奖乎。

考职之大狱凡旅京应试士子工于楷法者,每逢誊录供事等试,必为人代考,或数十金、或百金,视其人之名望分贵贱,寒士恃此为旅费,以免借货,此风由来久矣。在上者亦明知之,但不能说破耳。每逢新皇登极,例须参职一次(此试仅用佐贰,非若停科举之考职也),第一者注册四十五日即开选。故宦兴浓者,必觅高手代考,俾可速选也。光绪纪元考职,延至癸未始举行。

是年有浙江萧山县举人马星联者,楷书极佳,名震一时,所试无不前三名者。有人托其代考,马曰:“若肯费八百金者,包取第一。”其人允之,榜发果第一,得州同即选。马于是趾高气扬,大会宾客于聚宝堂,设盛宴数十席,置奖品无数,征雏伶而定花榜焉。是日所费千金,除所得外,尚揭债二百金也。

当兴高采烈时,谓同辈曰:“诸公仅能包取耳,若我则包第一即不爽,诸公视我远矣。”言罢举觞大笑,马设席遍聚宝堂之正屋三进,其偏院不与焉。有御史丁振铎者,在偏院请客,适逢此会,亦窃窥之,闻马语,询于人,乃知其财之所由来,次日遂专折奏参,奉旨革拿,马已闻风逃矣。盖此等考试,皆习焉不察,以为无伤大雅,逮一揭参,即照科场舞弊治罪也。于是出结之京官,考取之人皆革职遣戍。马则星夜返萧山,其居与典史署紧邻,典史某于黄昏时闻马与母妻语,亟白于令,请速捕钦犯。令曰:“尔侦之确耶?”典史曰:“闻其声确也。”

令曰:“尔姑在此晚饭,饭毕掩捕,不虑其逃也。”随命一心腹以百元赠焉,命速逃东洋。盖马为令县考所取案首,得意门生也。晚饭罢,令乃传捕役兵壮等偕典史至马家。已夜半矣,围其宅而搜之,无有也。乃大怪典史妄言而罢。马故贫士,幼失怙,母守节抚孤,得以成立。年十九中乡举,娶妇,至逃亡时,仅二十有一。举业甚工,尤精折卷,可望鼎甲者也,人莫不惜之。先是壬午之冬,有学正学录之试,陈冕时尚未中进士,为人代考第一,获三百金,以二百金葬其蒙师,以百金助其友毕姻,同辈皆重之,岂若马以之定花榜哉!宜乎其获谴也。陈子癸未大魁天下。

权相预知死期大学士穆彰阿,道光朝当国,揽权纳贿,避塞贤路,以计易浦城相国王鼎遗折,颇不满于清议。故文宗登极,即首黜之,诏云:“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德伪才,揣摩以逢主意。

如达洪阿、姚莹等尽忠尽力,必欲陷之”云云。其为人可知矣。

然其死也,则固有大异乎人者。死之前三日,折简遍邀亲友门生故吏,云定于某日某时辞世,届期望屈临一别。诸人如期至,穆则设盛宴数十席,一一把盏,相与饮啖,连举十余觥,并未有死法也。食既半,顾日影曰:“是时候矣。”谓众曰:“请诸君稍待,俟我沐浴更衣,再诀别也。”乃入内良久,朝服蟒衣出,据坑南面坐,拱手向众曰:“少陪少陪。”言毕闭目。

少焉玉箸双垂五六寸许,视之逝矣。或曰,入内时即已服毒矣,然服毒死者无玉箸也。岂果为有道高僧入世后而迷失本性耶!

奇矣。此炳半聋云。

文字之狱新会梁任公辑《近世中国秘史》,于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狱,言之綦详,而不及桐城戴潜虚及吾乡《王氏字贯》两事。戴名名世,字潜虚,安徽桐城人,年五十始登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进士,以一甲二名授编修,一时文名籍甚。其诛也,为与弟子倪生一书也。书论修史之例,谓清当以康熙元年为定鼎之始,顺治虽入关十八年,其时三藩未平,明祀未绝,若循蜀汉之例,则顺治不得为正统也云云。为仇家所讦,遂罹惨祸。今《南山集》中不载此文,想其后人删去矣。集署名曰宋潜虚,以戴姓出于宋后,故讳戴为宋。盖《南山集》为前清禁书中一种也。

至吾邑《王氏字贯》一书,亦全家被祸,著者斩,家属遣戍。

其书因《康熙字典》之陋,乃增损而纠正之,坐是得罪。书尚未刻,闻其稿尚存。周文甫茂才道章云曾见钞本。

吴人知兵 二则 张曜 孙金彪自春秋吴阖闾称霸以后,二千余年来,不闻苏属有谙军旅者,故世人以吴人柔弱为诮。然以张勤果论之,亦不得谓之无将才矣。公讳曜,字朗斋。虽浙之钱塘籍,实世居吴江之同里镇。闻其少年弛斥不羁,恒见恶于乡里。一日为其戚陈某批其颊而训之,乃大悔恨,走河南,投其姑夫州刺使蒯某。蒯以其少年无业不之礼,但月给数金豢之而已。勤果壮伟多力,食兼数人,署中两餐不得饱,乃日私食于市,所得金辄不敷,而衣之蓝缕不顾也。时发捻交哄,各省戒严。光之绅民募乡兵为捍卫计,请于州守,委一人统之,合署无愿往者。勤果请行,蒯许之,遂部勒乡兵壁城外。未几有捻逆大股窜州境,勤果率所部遮击之,斩获无数,贼遂溃。盖为僧忠亲王所败,尾追而至此者。贼退而王至,勤果率众跪迎道左,王壮之。询击贼状,大喜,立畀五品翎顶,以知县列保。不二年洊至河南布政使。

因得罪巨绅刘姓(刘为御史),劾以目不识丁,奉旨改南阳镇总兵,仍统所部号为嵩武军者,累立功于河陕关陇间,擢提督。

光绪初年,入卫京师,膺帝眷,授山东巡抚。直岁大饥,勤果捐廉俸并募集巨资以赈之,全活无算。山东民至今感之如父母焉。刘御史后为知府,被劾归,贫无聊赖,乃与勤果通殷勤。

勤果岁必以巨金贻之,其报书则钤以“目不识丁”四字小印,亦谑矣。勤果书法,有颜之骨米之肉,颇秀健,尺牍亦隽语络绎,不似彭刚直之翰墨,专以粗豪胜也。相传其被劾后,延通人教之,发愤读书,遂一旦豁然。

又有孙金彪者,字绍襄,吴江人,世居邑之盛泽镇,勤果公之部将也。未达时,即以勇侠称。父曰孔七,精拳技,恃博为生,有枪船四五十艘。枪船者,首锐棹双橹,瞬息百里,鹢首置大统一,中藏四五人,内河寇皆恃此为利器。七有德于镇,镇之人无贫富皆善之。七死,金彪年十四,已入武庠为诸生。

群枪船以奉七者奉之为主,仍设博于镇。金彪年虽少,独能以兵法部勒其众,刑赏无所私。当是时,苏城为粤贼所踞。镇有富人黄某者,虑贼人镇搜掠,密款于嘉兴贼酋,得伪檄,民赖以安。于是江浙商贩自上海出入万贼中者,辄以盛泽为枢筦,镇益殷富。事无大小,皆阴决于黄。有小鬼法大者,邻镇巨猾也。闻盛泽繁盛,牵枪船百艘,莅镇设博局已,辄思大掠以投贼,已定期。黄闻之大恐,金彪之师沈玉叔谓黄曰:“君欲除小鬼法大,非金彪不可。”黄大喜,设盛筵款之。金彪曰:“敬诺。”会有皖北巢湖粮艘千人,避乱萃镇上,金彪说其酋助己,遂与小鬼法大战,擒而磔之,尽夺其舟。于是设保卫局,集枪船团练为战守计,事皆一决于金彪矣。初,金彪之灭小鬼法大也,举盛泽附镇,使巢酋设博局以为酬,巢酋谓功高,欲分盛泽博之半,弗得,则怏怏弗能平。金彪度巢酋终弗戢也,思并之。会巢酋生日,金彪载羊酒往寿,而阴伏枪船于芦丛中以待之。饮博至暮,谓酋曰:“今夜月色大佳,吾两人驾小舟纵饮湖上,可乎?”巢酋从之。中流酒酣,金彪请以铳击宿鸟赌胜负,巢酋三击而不中,忿甚。金彪曰:“我一击便中也。”

遂洞酋胸,毙湖中。众大噪。伏舟尽出,金彪手佩刀号于众曰:“若主欲为盛泽患,故除之。若毋恐,从者听约束,不者驾尔舟归乡里,弗汝歼也。”众皆降。于是金彪势大盛,苏贼睨之莫敢犯。同治元年,李文忠克吴江,金彪散其众,以保卫功授千总。东南大定,生计日拙,张勤果返自河南,挈至陕,以功擢记名提督,授陕西汉中镇总兵,赏黄马褂。光绪壬辰、癸巳间,统嵩武军驻山东之烟台,为东军冠焉。当金彪之设保卫局也,一日,闻渔父诟曰:“孰谓孙氏人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鱼而不与直!”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鱼鲙,庖人求鱼不得,方咨嗟,一卒以鱼献,命渔父质之信,即斩以徇。自是所部肃然,金镇以安。此非吴人而知兵者哉!

湘、淮军之来历湖南王壬秋孝廉闿运,著《湘军志》一书,叙军之缘起与军中琐屑事,纤悉无遗,虽表扬功绩,而劣迹丑态,曾不少讳,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词,何况其他。故湘军将帅咸恶之,购其板而毁焉。以事皆直笔,非诬也。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厥后王定安又撰《湘军记》,则一意谀颂,无足观也。贵池刘芗林观察含芳,官登、莱兵备时,亦尝述淮军之原委,欲作《淮军志》,未果而卒。刘尝曰:“淮军并不始于李氏。”亦犹壬秋先生云“曾之前已有称湘军者矣”。特二公起,继续而扩充之,遂建大功,名闻天下也。

李元度丧师李元度,曾文正部将也。丧师衢州,亡六七千人,文正劾之,并自请议处。军中有作联额诮李曰:“士不忘丧其元,公胡为改其度。”额曰:“道旁苦李。”然李虽不长于军事,固长于文章也。观其所选《小题正鹄》及所撰《先正事略》,非绩学者乌能之。不利状元前清一代状元之最不利者,莫过于龙汝言矣。始也革职永不叙用,继也特赏内阁中书以终。然其先遭际之奇,眷顾之渥,可指日望枚卜也。初,龙未第时,馆某都统家,适逢仁宗万寿,都统倩龙作祝词备小贡。龙乃集康熙、乾隆两朝御制诗百韵以进。上大喜,召见某都统奖之。都统不敢隐,以龙名对。仁宗曰:“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读先皇诗,今此人熟读如此,具见其爱君之诚。”立赏举人,一体会试。次年春闱下第。总裁覆命,召见时,大受申斥,谓今科闱墨不佳。及出,密询近侍太监曰:“今科闱墨甚侍,何以不惬上意?”近侍曰:“因龙汝言落第,不便明言耳。”于是朝臣咸识之。次科,即嘉庆十九年甲戌,主司入场,即将龙取中。上见题名录大喜。及殿试,即以一甲一名拟进,上私拆弥封视之,乃无言,仍封之。胪唱日,上喜曰:“朕所赏果不谬也。”甫释褐,即派南书房行走、实录馆纂修等差,赏赉稠叠,举朝羡之。龙妻素悍,龙幼孤而贫,赖妻父卵翼之,故惧内。一日与妻反目,避居友家,数日不归。

适馆吏送《高宗实录》请校,龙妻受而置之。越日吏来取,妻与之,龙始终不知也。忽一日革职之旨下,大骇,始知“高宗纯皇帝”“纯”字,馆吏误书作绝,龙虽未寓目,而恭校黄签则龙名也。仁宗见之大惊,惋惜良久,乃下旨曰:“龙汝言精神不周,办事疏忽,著革职永不叙用。”犹不忍宣其罪状,亦不交部议,虽甚爱之,无如书生命薄而已。逮仁宗升遐,龙以内廷旧员,兼受大行非常知遇,例准哭临,哀痛逾常。宣宗闻之,谓其有良心,特赏内阁中书。道光戊戌科,犹得会试同考官一次。未几卒。龙,安徽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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